邹家黏很紧。现在终于考上秀才,今天又喝了点酒,更是忘乎所以。李春烨心里骂道:睁开你狗眼看清楚点,老子是进士,堂堂的从三品大官!要不是亲戚,你给老子提鞋都不够格!可是,偏偏是亲戚,而且大一辈,于是生来就欠了他的,就得低着头,就得还债。帮林匡杰那种人,多少有点好处,还会一辈子感激你。可是江亨龙这种人呢?帮他费口舌不算,还得贴银子,纯粹是还债!还他妈前辈子的冤枉债!
何以度潇湘 五(5)
好在这债不难还。当今,除了科举制,还有保举制。皇上命京官文职以上,外官至县令,可各举所知一人,量才擢用。后来以贪污闻者,举主连坐。不过,皇上也感到一言之荐难保终身,实行连坐并不太严。这个姑丈,考了几十年才考个秀才,显然不是可举之才。但如果推荐去教个书什么的,于公于私也说得过去。无债一身轻啊!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李春烨安顿好卓氏,进妻子江氏的房间。两人相拥了一会儿,他取出银票给她。
“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京城的房子卖了,准备在家里盖一大幢,——不能让你老住这么旧的房子!”
“我是没什么,住惯了。倒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年比一年多……”
“我自有考虑。明天再说,先歇息吧!”李春烨要替江氏宽衣。
江氏却回避:“你去陪她吧!乍到初来,人生地不熟。我把你的睡衣已经放到她房间。”
“没关系,她不会见怪的。”李春烨拥紧江氏。“我常年在外,可辛苦你了!”
江氏也已知天命,早已心平气顺。可李春烨总有些内疚,坚持要尽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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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六(1)
一早,李春烨到母亲房间帮助伺候她起床,亲自为她洗脸。老人的脸像枯朽的松树皮一样,没丁点光泽,他小小心心清洗那些沟沟坎坎。
“妈,我想为您老盖一幢房子。”
“省了吧!我这么老了,住不了几天。这房子旧是旧,可是住好好的……”
“您看孙子重孙都大了。他们一成家,就不够住了。”
“那也是。”
“新房子叫‘五福堂’,皇上恩赐了木样。”
“皇上恩赐木样?哎唷——,观音菩萨保佑,爷爷乃乃积德哟!”
李春烨立即去把木样端来,引导母亲的手指抚摸:“你看,这是大门……这是天井……这是厅堂……这又是天井……这又是厅堂……这是第三进天井……这是第三进厅堂……这两边是厢房……”
邹氏突然叫道:“那要好多钱啊!”
“要盖好一点……我想盖成泰宁最好的房子,是要花些钱。”李春烨如实说。
“哪来那么多钱啊?”邹氏叹道。她知道,现在当官薪俸很低,只是荣宗耀祖而已,并不能发财。家里生活,主要还得靠学田和卖“热布”。省着点,日子是过得去,盖不了大房子。如果不走正道,可以发财,可那后果怕人。明太祖时候就规定,官员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要处以死刑,枭首示众,并且剥下他的皮,皮里填上萱草,挂在衙门的官坐旁边,以儆后效。她不知道山东登莱陶朗先等人去年也给剥了皮,而且是在她儿子监督下进行,只是知道当今有这么一种酷刑。这种事,想象过去都觉得可怕。“赤仂,自小我教过你,宁肯自己吃些苦,不要吃人家的冤枉钱……”
“我记着呢,妈!为官这些年,我从没吃过冤枉钱。我积的钱,除了自己省吃俭用,皇上还给了赏钱。”
“皇上给你赏钱?”
“是啊!皇上爱做木样,做了木样叫我拿到宫外来卖,还要卖高价钱,卖低了价钱不高兴。其实,皇上哪会缺钱呢?皇上有‘内帑’,用我们话说是‘私房钱’。像我们泰宁寨下金矿,税是皇上直接派太监来收,收了直接进皇上的账。皇上的私房钱,多得跟大米一样!他只是图个高兴,卖了木样的钱全都赏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皇上!”
李春烨说,要把福堂盖进城里。他之所以要盖新房,更是想逃开现在住这个地方。这地方在城郊倒是次要,主要是这房屋紧挨着小山,小山上盖有高大的五魁亭。每天日出,就把五魁亭的影子斜照到对面山坡,慢慢地移动,久久久久地把他家笼罩在y气里。当然,更可怕的是那y影笼罩在他心上。从小开始,至今依然,很可能至死也挥之不去。在进这个家的路边还有邹应龙的墓。这鬼地方,早该搬掉!然而,这些心思无处诉说。今天给母亲讲搬进城里的理由,灵机一动,他说:“‘城东三涧’那里,不是说‘河潭流斗角,此地状元生’吗?那里风水好,我们搬那里去,让子子孙孙在那里发开发开!”
邹氏听乐了,连声叫好。
“城东三涧”是指城东北溪、朱溪与杉溪汇合处,杉阳八景之一。其城墙内侧,有一小块荒地,只有几棵大松树,可惜地盘太小,盖不了像样的房子。再过去是三贤祠,动不得。三贤,指的是宋时大儒杨时、朱熹和李纲,德高望重,他们都曾经在泰宁隐居过,后人特地建祠祭祀,谁敢打它的主意?边上是江日彩家,李春烨也不敢打它什么主意。之所以想把房子盖到这,还有一大原因正是江日彩住在这,将来老了,两个人可以像一家人朝夕相处。再北向是“雷半街”,有两大片破旧的房子,分别属于邹家、雷家。李春烨琢磨了好长时间,觉得雷家那边没什么机会,邹家也就是舅舅家这边倒是有些努力的余地。
娘舅那大幢房子叫“世德堂”,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到大舅这一代,本来还兴旺。他常年跑福州做米生意,一家三十余口住在世德堂,算得上泰宁城里屈指可数的大户。可是传说前些年,他在福州迷上一个妓女,那妓女有心从良,带上全部积蓄跟他回泰宁。临上船时,妓女想起还有个金脸盆没带,便回去取。没想到,等她再到码头时,船已经开走,大舅带着她那满箱金银财宝不见了。她一气之下投河,成为女鬼。这女鬼念念不忘生前事,常常在那河边哭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气愤。有一次,她碰上泰宁一个到福州做纸生意的人,了解到大舅家里的情况,就随船跟到泰宁。且说大舅得悉那妓女投河死了,心上总觉得恐惧,便在家里为她设灵堂,焚香祭奠。女鬼到来,不领他这份虚情假意,变出一阵y风,把那香火吹灭,又把他家的金银财宝慢慢卷到那做纸生意的人家里。大舅家境很快败落下来,子女有的夭折,有的逃了出去。这传说显然荒谬,但大舅家一年比一年糟,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幢大房子,墙坍了、柱歪了、瓦吹了都没人修,花园变成菜地、猪栏,让人看了心痛,不如索性卖了,到城外盖一幢小的,重起炉灶。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只是为难说:“那是祖屋啊!”
何以度潇湘 六(2)
“祖屋跟祖宗不一样!”李春烨说,“福建早没几个土著人了,邹姓也是客家人。状元公当年,因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寇作乱,全家人逃到江西避难。等到平定,一家人失散,状元公只带回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儿子漂泊到汀州四堡,以为状元公遇难,葬了衣冠冢,就地安身立命。结果怎么样?个个发家!他们雕版印书到处去卖,还漂洋过海到台湾到南洋,比在泰宁守家的……”
“好了好了,我知晓了!”母亲打断李春烨的话,马上命人去请大舅来吃早饭。
空腹几杯酒下肚,马上飘飘然起来,李春烨这才说起要盖房的事。大舅一听,说你早就该盖了。他进而问:有没有听说谁家要出让地基。大舅想了想,说没听闻。他继续绕着弯弯说:“亲兄弟明算账。如果有自己人肯出让,我可以出高一些价钱。”
“多钱是不要哦,问题是要有人肯让。”大舅说。
李春烨耐心引导说:“没有房屋厝基,如果有仓房、猪栏、菜地让一让也好。仓房呗,哪也一样;猪栏、菜地,更没什么讲究……”
“问题是要有哩!”真不知大舅是不是装糊涂。
李春烨请母亲跟大舅直说,问世德堂能不能转让。大舅一听,陡然变脸:“邹家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倒了灶!我们家还没给你害够啊?只剩那几间破房子,还要来谋算!”
母亲十个指头塞一嘴,让大舅去骂。想当年,邹家在泰宁不是首富也不下二三,而李家虽然经商但根本不入流,门不当户不对。命中有缘的是,广东潮州作乱,席卷福建,才及建宁,泰宁的大户人家就纷纷卷了金银财宝早早躲进山里,邹家老少更是闻风丧胆,躲在飞鸟绝径的岩x当中还不停地乞求石伯公保佑。潮州人进泰宁,入山搜捕乡绅商贾,抓到李春烨的父亲李纯行。问其他人躲在哪,李纯行明知邹家人躲在头顶岩x却死不肯讲,掏出身上仅有的十锭银子,让他们满意地离开。邹家人躲过大难,对李纯行感恩不尽,将小女许配。这小女娇生惯养,一百个不愿意。她父亲百般劝说,说忠义二字胜过万贯财产,强行把她嫁李家。她号啕大哭着上花轿。泰宁风俗,女儿出嫁时,要像出殡一样随手关上大门,否则福气要被带走。她听到身后关门声,更伤心了,突然从舅舅背上蹦下来,扑进大门,呐喊道:“你们要是关上门,不让我回来,我就死在这里!”父亲慈心大发,依了她,破天荒不关大门。没想到,事也有巧。她一嫁到李家就变了,心灵手巧,勤俭持家,李纯行生意也日渐红火,而邹家日渐衰落。有一年,春节十五过后,她回娘家,不经意间顺手在大舅家灶里添了些火炭到火笼里,随即烤着火笼回李家。事后,大舅知道了,追过来大骂,说是连娘家的火种也扒走了。多年来,大舅耿耿于怀。如今,又要来买房子,要把娘家的祖屋都扒走,他怎能不发火?
李春烨连忙赔不是,说只是问问——像街上买东西一样,见着就随便问问,请舅舅大人千万别记心里去。
正尴尬着,忽报社坛住持丁开伍求见。社坛的职责是劝善惩恶,兴礼恤患,以厚风俗。丁开伍是个老秀才,比李春烨还大几岁,平素并无来往。今日上门,实属意外。李春烨知道,社坛住持德高望重,立刻起身迎入,添杯添酒,一来表示对住持的敬意,二来冲淡大舅的火气。
丁开伍肥头大耳。因为饮酒过度,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酒杯都端不稳,不停地荡出,但他喝酒的态度很干脆。三杯酒下肚,说明来意:“老朽不才,特来讨教!”
“不敢不敢!”李春烨谦逊说,“晚辈才疏学浅,向前辈讨教才是!”
丁开伍不客气了,边饮边说:大儒朱熹主张“恪尽人欲,复尽天理”,那么何谓“人欲”?何谓“天理”?朱子只打了个比方:“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以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男人娶妻是“天理”,而纳妾之类是“人欲”?最近,泰宁社坛诸公在讨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李春烨身为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身居京城,多交鸿儒,该有一番真知灼见。
何以度潇湘 六(3)
李春烨听了直皱眉头。他本来就对理学反感。他觉得理学家是那种指点别人披荆斩棘上天堂,自己却留恋于花街柳巷的人。现在,在家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多难堪啊!这老头,太迂腐了!李春烨打着哈哈说:“这……这可是大学问啊,晚辈还不曾思想!来来来,先喝杯酒!”
正说着,又报知县求见。李春烨连忙吩咐新炒几个菜,重温一壶酒。
知县王可宗边进厅堂边拱手,迭声说久仰,抱歉有失远迎。他是北方人,块头特大,一上天井好像整个厅上都暗了些,让李春烨感到像一堵墙压过来。李春烨也道久仰,并说上年曾接家书,说汀州寇犯建宁,泰宁只是受惊扰,全赖王知县防卫有方;官兵讨贼,所过多有剽掠,独畏王知县,无一卒进城为害,百姓感激不尽。
王知县笑道:“下官不才。也有乡亲告我状吧?还请多海涵啊!”
“告状还没有吧,至少是我这没有,到今天为止没有!”
两人说着,挺投机的。但王知县没久留,送上礼物若干,请李春烨明日拨冗到县衙坐坐,匆匆告辞。
送走客人,李春烨请出李春仪。
李春仪苦命。他才一岁,经常在外做生意的父亲就失踪,家境每况愈下。及成人,为了保障李春烨求学,只好把他过继给建宁丁姓大户,改名丁长发。不想,他经商很有天赋,很快超过父辈。丁家父亲跟李纯行同做生意多年,只不过把当地土特产贩出来,一个从濉溪一个从杉溪运出,在梅口会合,然后一起经金溪下闽江到福州。丁家父亲运气比李纯行好些,但也没赚太多。到李春仪就大不一样,他的生意不仅做到福州,还通过福州做到南洋,现在成了建宁首富。
说起来,李春烨和李春仪早年有些不和。因为父母认为李春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书让他一直读,考不上也读,干活、过继给别人就叫弟弟。小时候都体弱多病,兄弟两个都偏凉,有时凉得早上出鼻血,得吃点荔枝干、炒j蛋之类温的补补身子,哥哥每次有三四粒,弟弟最多两粒。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如今,哥哥是朝廷命官,弟弟是一地首富,还能计较那些陈年芝麻事吗?这不,听说哥哥要回来,弟弟前几天就赶来恭候。现在听说哥哥要建新房,弟弟马上说:“我也盖一幢!我们兄弟盖在一起,长一下我们李家人的风光!”
李春烨喜出望外,连声叫好。不过,喜颜未消,愁上眉梢:盖一幢房子的地基还没着落,哪来盖两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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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七(1)
人老了,原来是这样子!晚上客人还不少,多喝了几杯,早早想睡。可是半夜就醒来,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心绪天马行空,很自然想到景翩翩。此时此刻想来,男女之情倒是次要,要紧的是她是死是活。在那样的时候,是死是活都有可能。可是,是死又如何?是活又如何?他们素昧平生,有一面之交也是金钱交易,吻她一下那只是本能的突袭。可以算是他救了她,没有对不起她。火烧成那个样子,死了尸都难寻,伤了被救到哪个角落动弹不得,而他在那里是过客,她想找他也无从寻觅。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偶然,极其偶然,然后再也没有重逢。过去了!别让过去缠着自己,安心睡吧!
李春烨又想到房子,梦寐以求多年的房子!如今,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以为最关键是钱,有了钱其他都不在话下。没想地基这桩小事,比钱还难。如果三五天解决不了,那么我这番在家就开不了工,两三年竣不了工……人算不如天算啊!也罢,不到城里挤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在这老房子上翻新,谁也不用求!可是……唉——!
李春烨辗转反侧,信马由缰,什么都想,可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了。这时,j又鸣,记不清第几遍。窗上望去,天已微明。他想,还是起来走走吧!
首先,李春烨要解个手。家里茅坑跟猪栏在一起,紧靠山坡。解手之时,不意看到山边沟里有几段木头,长满了香菰。那香菰大大小小肥肥的,油光发亮,让人垂涎欲滴。他好久没吃新鲜香菰了,一下就回味起那种清香,禁不住诱惑。解完手,马上去摘了一大把,双手捧到厨房,想早饭就吃。
媳妇已经在厨房做饭。李春烨放下香菰,顺便在灶前坐下,拿起竹筒往灶里吹了吹,一群火星飞出,差点冒到他额头上。媳妇见状,连忙说:“我来,爸到厅上坐吧!”
李春烨感到媳妇的关爱,但又感到她把自己当客人了。他起身步出,趴在水缸边的大黄狗马上跟出,吓得他连忙躲闪。可那狗没有欺他,只是跟在他脚边摇头晃尾,邀宠似的。他有些感动,在大门槛上坐下,冲着它笑。它欢叫着上前,要吻他的手。好久没回家,狗还跟他这么亲热。他有些感动,伸出一巴掌让它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