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两个男人挤一床,何况又这么简陋,李春烨和王可宗迟迟没有睡意。冷倒是不太冷,也不用怕什么猛兽——门口有兵卒站岗放哨。他们坐在火盆边,边喝酒边聊天。
“如果叫你来……当然是当监督,你愿意吗?”李春烨忽然问。
王可宗想了想才回答:“说实话,不愿意。可是圣旨要下,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如果到这里当监督,虽然是荒山野岭,却离皇上更近!”
“这……这倒也是!”
“你不是想叫我保举吗?”
“大人的意思……”
“一下把你保举到京城,好像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让你到这里过渡一下,理由好像挺好说。”
王可宗立即跪下磕头,感恩不尽。
皇木要求苛刻,直径一尺以上为四等材,二尺以上为三等材,三尺以上为二等材,四尺以上为头等,五尺以上才算神木。神木横卧,站在这头望对面的人不成样子,真像要盖过江面一样。这种巨木,只有大杉岭这种深山老林才会有。然而,十个手指也有长短,哪个山的木材也有大有小。采一棵皇木,要毁一片等外材。有的是因为开路砍倒,有的是被神木压倒。等外材倒了,就地遗弃。要等朝廷解禁,才让当地百姓捡去盖民房。现在,经过这一路观察,李春烨觉得王可宗这人可靠,想让他帮着“捡”这些等外材去盖福堂,那可以节省好多钱。把这意思稍微一提,他就明了,立即表示将竭尽全力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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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滞残春 二(1)
湖广与福建,横隔着江西。从泰宁过黎川,经建昌、南昌至武昌,倒也顺畅。这条路,李春烨从来没有走过,本来还担心一路枯燥乏味。可现在,他想着建昌说是景翩翩的家乡,武昌她显然呆过——她诗中写过宜城、襄阳等地,巧得很!我怎么偏偏到湖广来呢?而一路上,先是碰上她,再到她家乡,再抵她到过的地方,一路是她!那场火灾,看似天公不作美,其实也是机缘。如果没有火灾,江日彩会和袁崇焕相遇相识吗?如果没有火灾,我会牵挂她吗?她那么憎恨官——嘲笑我磕平了额头,没有那么个英雄救美的俗事,她会正眼瞧我吗?我那位老祖宗说丹霞岩:“谓造物者融结无意,吾不信也”。我说,谓我与她相逢而无缘,我不信也!这么想着,又读着《散花词》,一路充满诗意。只遗憾,路过建昌时,他特地停下来寻了寻,连景姓人家也没找到几户。
李春烨现任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分守荆西道,兼兵备,驻安陆。他原以为在这里无亲无故,到了才发现那有好几位同僚,其中一位是眼下的风云人物杨涟。离开京城这两三个月,李春烨一心想着自己的福堂,还有景翩翩,没去关心朝廷的事,没想僵持的倒魏风潮在他离京不久有了结果:杨涟被削职为民,魏忠贤毫发无损。
杨涟的家在安陆的应山,要不要去看望他?这让李春烨感到很为难。去吧,他明显是魏忠贤的对头,很容易传到魏忠贤耳朵去,误以为我在这里跟他勾勾搭搭,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不去吧,毕竟同僚过,而且他的官职比我高,虽然谈不上交情人还是挺熟,如今人家落难,我就在他家乡为官,装作素不相识,过意不去。再说,宦海沉浮无定,说不定哪天又召他回京,位居魏忠贤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算是天启皇上的恩人。想当初,泰昌皇上驾崩,李选侍要将朱由校扣留乾清宫,以便垂帘听政。杨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奋然责问:“天下怎么能托给妇人呢?”他率领众臣拥到乾清宫,借口哭泰昌皇上,要涌进去。守门的太监拦住,不让进。又是杨涟厉声斥责:“皇上驾崩,嗣主幼小,你们拦住宫门不让进,想搞什么名堂?”太监理亏了,只好让他们拥出朱由校。为了抢占时机,杨涟还亲自抬轿子,把朱由校抬到文华殿,祈请即日登基,让李选侍的y谋破产。也许正因为如此,杨涟这次带头冲撞魏忠贤,皇上只是让他回家赋闲,而没像万燝一样被治罪,很可能只是避避风头,不几日官复原职。这样说来,还是得去看一下。
如今不比以前,也算一地父母官,首先得弄懂这里的山水人文。李春烨这样想,命人找来府志、县志,细细研读。应山那一带可谓人杰地灵,大贵山、宝林寺、龙兴沟都是引人入胜之地。那还有个寿山,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在那里隐居过。李春烨两眼一亮,觉得这是个好题目。
上任没几日,李春烨便到应山巡视。
应山知县徐凤鸣到任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哪处有一棵古木,哪处有一泓异泉,哪处有一条稍大的飞瀑都知道,细细数来,恨不能让李春烨看个遍。可李春烨是有备而来,发现他偏偏只字未提杨涟那个地方,只好提醒他:“那天我看县志,这县北不是有个叫照壁湾的地方吗?看上去,名字挺漂亮!”
“哦,是是是,是有!”徐凤鸣连忙笑道,“那风光也不错,离这又不远,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听说,杨涟家就在那?”
“是啊是啊!不过……嘿嘿,大人知道……”
“其实没什么。”李春烨故意轻描淡写。“当时我在朝。他对厂臣有些误会,让皇上生气,仅此而已。现在他不是官,可还是个良民吧?既然到他家门口,我想顺便去看看。”
“那是那是!”徐凤鸣态度转变很快。“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管家老邢,这几天左手拇指长无名肿毒,疼痛难忍,泰宁俚语叫“烂蛇头”,难有特效药。听说李春烨要去巡视,便说想跟去山里采点草药。李春烨一听,觉得这样可以凸显此行纯属私人性质,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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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滞残春 二(2)
照壁湾真是个好地方。村后峰峦叠嶂,起伏多姿。左右二崖,雄峙挺立,如双狮守门。前临河水,碧波粼粼。岸边杉林,凝苍滴翠。石堤蜿蜒,垂柳依依。如此奇山异水,难怪会出杨涟这等人物。
老远就有人指明杨涟家住哪幢。这是单门独户,深宅大院,显然是当地首户。李春烨想:难怪他一身鸟脾气!往往家境好的人,做官只图名声;家境不好的,急于图钱财。两种出身,两种为官之道。江日彩家境比我好,他做起事来也放得开;像我……李春烨不想多想了。
见几乘轿子进村,又跟了些兵勇,村里人知道又有大官人到杨家,纷纷涌到村口看热闹。杨家人闻讯,远远眺望,向杨涟报喜。杨涟正在教孙女习字,听夫人报讯,立即往窗外望去,没望见什么,嘟哝声“不管他”,埋头继续把着小孙女的手描红。
轿子直到杨家大门口停下,仆人领客人进门。杨涟在书房听到动静,这才匆匆出迎。
“杨先生!”李春烨老远叫开口。
杨涟一怔,欣喜道:“哎哟——,李大人!”
喝着茶,宾主双方都避免谈及不愉快的事,回忆往事也只说些有趣的,谈笑风生。老邢觉得不便介入主人谈话,端了杯茶,去看厅边悬挂的字画。徐凤鸣有些受冷落的感觉,索性立起来,也去看字画。不一会儿,他一边踱回茶几椅子,一边眉飞色舞卖弄说:“先生堪称书法大师啊!你看这一幅幅,真是‘神清骨竦意真率,醉来为我挥健笔。始以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好字!好字!真是一手好字啊!”
杨涟听了大笑:“错矣!错矣——!知县大人啊,请看清楚些,有的署名可不是我!”
“哦——?”徐凤鸣挺难堪。
李春烨也有些尴尬,心想杨涟这人就是大炮,含糊些领受下来又怎么样?就是要当场让人下不来台。
中午虽然是家常便饭,可是地方风味,酒也是家酿老酒,宾主喝得尽兴。席间闲聊,很自然谈到李白。
“李白是‘斗酒诗百篇’,喝酒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李春烨打趣说,“哪像我们,喝多了就吐,浪费!”
“其实啊,李白以前也不会喝酒。”杨涟说,“我考证过,李白二十五岁前在四川江油,写的数十首诗及有关他的传闻轶事,未见一个酒字,也未见与酒有关的话题。出川后至唐玄宗天宝二年(743)奉诏进京的十八年,他绝大部分诗是咏物言志,即使个别诗文有饮酒的记述,比如‘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即使饮酒较多,也是因为报国无门,无奈之中临时排遣。真正与酒结缘,是在他四十二岁到京城长安以后……”
杨涟只顾自己侃侃而谈,根本没在意客人。徐凤鸣c话说:“李白在我们安陆十年,是隐居,梅妻鹤子……”
“差矣!差矣——!”杨涟急忙打断徐凤鸣的话,自己囫囵吞枣喝了杯酒,又开始长篇大论。“很多人都以为李白轻蔑达官贵人,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其实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李白并非像他自己宣称或者别人颂扬的那样远离权贵,恰恰相反,他一生都应酬周旋、奔走于朱门显宦之间。年少之时,他就遍访京城在蜀的官僚……”
好端端一餐饭吃得不愉快,李春烨后悔来这一趟,心想:这鸟人还没学乖啊!又想:这鸟人可能学乖吗?湖广人,就这么个德性。前辈风云人物张居正,就是湖广的。民谚曰:“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皇帝出外游,国政代理好。”说的就是时任首辅张居正,虽然辅佐皇上有力,政绩显赫,但与人结怨也多,最终不得好死。九头鸟,聪明,精神,但是狂躁,好斗,没好下场。你杨涟再不改,能就此善终吗?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徐凤鸣就起草了一本疏奏,请李春烨联名,请求皇上治杨涟的罪。原来,壁照湾附近有道三潭飞瀑。那里两峰对峙,万仞突巍,不可视。石峡中开,断崖千尺,水流悬泻,从高赴下,声如雷,远望如练。杨涟少时就到那游览过,不以为然。现在,大江南北闯荡一番,回头再看,觉得不寻常起来,大鸣不平。他想,这飞瀑处在万峰之间,石峰峻c,比比皆是,人们便觉得平常。它要是处在旷远的中原,或者苏州、杭州那样的坦陆之地,表奇志异,游人众趋,名气该多大啊!何况现在他卜居,日礼峰颜,倾听瀑声,心灵深受砥砺洗濯。感慨之余,他写了一首长诗,高悬在自家的大厅上:
风雨滞残春 二(3)
白水岩头两片山,巍峨冠弁峙尊颜。
断崖千尺开深峡,中夹悬源白水湍
……
吁嗟,山亦贵乎能自贞,砥柱狂澜借巨灵。
风吹雨洗无穷却,石面嶙峥磨不平。
有人从这诗的头尾,看出两大问题:首句那个“巍”字,将“山”压在“魏”上,就是发誓要压倒魏忠贤。末尾则怀才不遇,不满皇上处置,誓言要“借巨灵”来“砥柱狂澜”而“磨不平”。有人夜里潜入杨家,偷了这字画。当时,杨家人马上发现,大喊捉贼,邻人也赶来,当场抓住那贼。可那贼太厉害,打倒四五个人,跑得无影无踪。隔日,这字画又趁黑出现在县衙,并留一张字条:“举报反诗,立功受奖。胆敢不报,同罪下场。”徐凤鸣看了,觉得不敢瞒而不报,写了疏奏,请李春烨联名上呈。
李春烨心想:杨涟啊杨涟,这回你死定了!谁都知道你想把魏忠贤置之于死地,一旦有借口他不会置你于死地吗?其一,说你不满皇上的处置,无可争辩;其二有些牵强,可是,我家乡人不是杜撰我用“山”字加“山”字的方式对付石伯公吗?按照这种思路,谁会不信你想用“山”字压“魏”字来对抗魏忠贤?不过,这毕竟是文字游戏,魏忠贤未必会计较,皇上更不大可能采信。再说,以瀑石自喻,咏物言志,只不过表现“自贞”,难道一个官吏、一个百姓不需要忠贞吗?也许皇上会理解成:尽管削职为民,也消磨不了他对皇上的忠贞。如果能这样,还是桩好事。冷静再一想,又觉得这种可能虽然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小,更可能还是前者。那么,该如何答复徐凤鸣呢?同意吧,于心不忍;不同意吧,怕他误会,联系跑上门看杨涟一事,顺带告上一笔,那也是吃不消的。李春烨寻思片刻,对徐凤鸣说:事关重大,容他想想再定夺。
夜深人静之时,李春烨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做这种事。家乡先辈给他以激励,也给他以警示。叶祖洽跟蔡确是一丘之貉。蔡确遭贬,客死岭外,叶祖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乞恤其孤”。而另一方面呢?王珪,该是叶祖洽的朋友吧?王珪曾作一诗《闻喜燕上赠叶祖洽》:“黼座亲临唱第初,宴嬉犹及苑花余。青厢特访安危策,紫府应将姓字书。御酒连倾金鉴落,宫床曾赐玉蟾蜍。从来晁董多奇论,三日英豪亦未疏。”可见,他们的交情非同一般。然而,王珪受贬时,叶祖洽居然落井下石,攻击王珪是个只会“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而无主见的“三旨相公”,更要命的是暗中向哲宗皇上打小报告,说当年册封哲宗皇上时王珪反对过,以致王珪遭贬;后来,对徽宗皇上又提此事,往井里加扔一块石头。害人可能得一时之利,但最终不利己。叶祖洽更糟,不仅没捞到一时之利,反受其咎。哲宗皇上明令“不可大用”叶祖洽,徽宗皇上则“怒其躁妄”,贬而不用,客死他乡。《宋史》写叶祖洽是“小训狐”,说他“性狠愎,喜谀附”且“牟利黩货”,面目可憎。那个蔡确,还遭到落井下石的报应。在贬到安州(今湖北安陆)时,有人挑拨说他一首风景诗讽刺了当权的高太皇太后,又把他贬到更偏远的新州(今广东新兴),踏上不归路。李春烨常想到叶祖洽,引以为戒。如今,要对杨涟落井下石,他很自然不愿干。他指望徐凤鸣也冷静想想,自行打消这念头。不想,第三天徐凤鸣专程来追问。
“杨涟这诗,可能真有那种意思。”李春烨只得表态。“按理说,我也责无旁贷。只是……只是我与杨涟素有间隙,这事皇上和厂臣都知道。我上门去看他,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间隙,你看他还不肯赏脸,连你都受委屈。如今奏他的不是,皇上和厂臣知道了,以为我公报私仇,反而误事。你说呢?”
徐凤鸣想了想,只得说:“那也是。那我就自己奏吧!”
李春烨当然不敢阻拦。阻拦别人往井里扔石头,也可能惹祸,他同样不愿意。自己不扔,于心无愧就行了。
风雨滞残春 三(1)
快过年的时候,李春烨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建安知县林匡杰写来的,一封是家里写来的。家里来信说,雷家的地基已经腾出来了,王可宗在帮忙安排从大杉岭拾捡等外材,鬲岭路也快修好了,但大舅家那边的地皮还不肯让,希望他跟知县说说看能不能也帮帮忙。他已经准备回家过春节,到时候再说吧。
林匡杰信上说,访到景翩翩下落。有人说,她那天受点轻伤,养了些天,北上秦淮参加花魁大赛去了;也有人说,她被汀州一个名士娶走。李春烨又喜又悲,喜的是证实她还活着,但不知为什么又为她出嫁而失望。他并没有要娶她的念头,吃什么醋?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哪天能再见到她。汀州离泰宁不远,哪天专门去寻寻也不难。只是林匡杰信上没说清楚,到底是本汀州,还是汀州哪县。不过,汀州不大,不难寻找。对了,记得那天在青芷楼,她房间挂一幅诗,好像是个叫马什么写的。那么,就是嫁给他了是吗?等春节回家,要顺便南下汀州一趟。
就在李春烨动身回家过年的时候,从京城来几个锦衣卫官校,专程捉拿杨涟回去问罪。原来,看了徐凤鸣的奏疏,魏忠贤肺都气炸了,要看看他这块石头到底磨得平磨不平。当然,直接以他不满皇上和魏忠贤治罪,怕人非议。换个罪名,说他受贿若干,不能不惩吧?李春烨心里一惊,暗咒杨涟道:你真是老糊涂!你知道在《二十四罪疏》中白纸黑字写“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却怎么不知道小心谨慎,还要惹是生非呢?休怪我李某不能保你了!
武昌四周通衢,八面来风,很容易听闻朝廷种种秘事。百姓中诸多痛恨魏阉而拥戴杨涟的,本来就为他被削职感到不平,现在又见要押解他回京治罪,一个个义愤填膺,把杨家宅院围个水泄不通,不让锦衣卫进去。几个血性的小伙子还将锦衣卫官校手中的刑具夺了,扔进池塘。锦衣卫官校只得跑,回县里搬救兵。县里兵太少,又到安陆搬救兵,双方损了几条人命才将杨涟弄到手。
李春烨本该随锦衣卫官校到应山捉拿杨涟,可他觉得面子上过意不去,装病不起,躲过一场麻烦。跟那群刁民秋后算账,有很多事要做,李春烨脱不开身,只好给家里回信,说公务太忙无法回家过年了。关于大舅那边的地基,他劝家里莫急,千万不要动辄请县官出面,以免搞坏亲戚关系和李家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杨涟给送进京城去,李春烨的心并不能安宁。他断定杨涟这一去必定无回,而且将死得很惨。明朝的酷刑之多,集有史以来之大全,且还层出不穷。李春烨目睹最惨的,要数剥皮。剥皮有两种,一种是先处死再剥,一种是活活地剥。那次剥陶朗先等人是活剥,其情其景迄今历历在目。把陶朗先押进府衙附近的“皮场庙”,祭了祭土地神,扒光他的衣服裤子,按倒地上,用剥刀割开他脊背的皮肤,直到臀部,鲜血乱喷。他痛得破口大骂。剥到四肢时,将他的手脚全部砍断,再翻过来剥前胸的皮。这时,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仍听得出是在骂。刽子手训道:“再骂,多剥你两个时辰!说皇恩浩荡,让你痛快些走。”他顺从了,挣扎着说:“皇……恩……”后面的字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在旁监督的李春烨一直紧闭着两眼,这时听不过去,连忙下令说:“好了,让他闭嘴!”刽子手听命,一刀刺他的心脏,才接着剥。剥完,将他的皮用石灰渍干,用线缝好,中间塞满稻草,然后送到衙府,悬着示众。李春烨吃鱼还会怕鱼眼,以往做的事虽然不起眼,可都温文尔雅,哪会这般鲜血淋淋?目睹一场下来,李春烨仿佛自己给剥了皮,奄奄一息。一回京城,他就请求调离刑科……
不想,杨涟死得比陶朗先还惨。魏忠贤跟大白菜客氏、刑部尚书崔呈秀等人专门商量:杨涟不是列我二十四条罪吗?现在还他二十四道刑!光要个命那是太便宜,要好好折磨他,二十四个时辰来一次,来它二十四次——对了,就以一年二十四节气起名吧!别看魏忠贤大字不识,他记性特好,脑子又特别灵活,不然那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大乌纱送给他也戴不了几天。为了系统地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他指示人编了《东林点将录》。为了便于记忆,又利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命名,为首的是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勇星大刀手杨涟名列第十,后面排满一百零八个。现在找杨涟报一箭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计划好施以二十四道刑:
风雨滞残春 三(2)
——第一道刑叫立春,为皇上报仇,因为杨涟老是拂皇上的旨意。当然不能请皇上出面,只是利用皇上亲手制造的水车,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用冷水淋他二十四遍。
——第二道刑叫雨水,为客氏雪恨,因为杨涟在疏文中也告了她,说她庇护魏忠贤,建议皇上将她驱逐出宫。现在她出一题:用木板制成手掌,雨点般甩打杨涟的脸,这样只痛他的脸而不痛行凶的手。
——第三道刑叫惊蛰,为魏忠贤讨债,像惊雷一样敲下他二十四颗牙……
如此排下去,道道花样新,直到最后一道大寒才能置之以死地。然而,到实施的时候,又经常临时增添花样,好像大明的智慧全都要体现在酷刑上。魏忠贤太恨太恨,而且恨太久太久,现在为了解恨,抽着空带客氏到北镇抚司来欣赏仇人怎么受难。他一边喝酒,一边评点,还不时要嘲讽:“杨大人,要不要敬你喝一杯呀?”
“呸——!”四肢都被吊住受刑的杨涟强打起精神,直朝魏忠贤吐血水。“你这阉人,裤裆里……”
“我裤裆里是没有,你裤裆里有是吗?”魏忠贤冷笑道,“拿把剪子来,让我看看他的裤裆!”
立即有人送上剪刀,又有人将杨涟的裤裆剪开。魏忠贤上前,接过剪刀,正要剪,闻到一阵臭味,连忙命人提水泼洗。再下剪时,又发现杨涟那###死死缩在里头不便下剪。于是,他又命人提来一个年轻的女犯。那女犯赤l着,体无完肤,两个茹头溃烂着。他亲口说:“你把他那玩意儿吸硬来,我马上叫御医来给你治。”
那女犯神情痴呆,可这话听明白了。尽管杨涟大骂着,她还是上前。魏忠贤站在一旁观看着,y荡地笑着。看时候差不多,一脚踢开那女犯,剪刀一伸,杨涟那###随之掉到地上,圆圆地滚了几滚……
在杨涟和那女犯的尖叫声中,魏忠贤一边洗手,一边不慌不忙对手下说:“你们给我听着:往后,凡是侮骂内臣的,一律先剪了他再说!”
魏忠贤怕夜长梦多,怕皇上忽发善心,要求立即处死,在杨涟头顶钉进二十四根铁钉,然后向皇上报告说他在狱中“病故”。
杨涟在狱中遭受的折磨,陆续传出,令人发指,但人们以为有所夸张。不久,又传出杨涟在狱中写的绝笔书,详说遭北镇抚司“仇我者立追我性命”,长达两千余言。另有一篇二百八十字的血书,表示无愧于在天先帝,无惧刀砍东风,大笑、大笑还大笑。
一方面是北镇抚司惨无人道,一方面是杨涟凛然高节,激起人们更加愤慨与崇敬之情。于是,人们悄悄发起义举:惩处恶人。有天,有人在菜市场认出那天潜入杨府盗画的人是李春烨的管家老邢。那些人知道老邢身手不凡,采取偷袭。老邢突然中暗器,伤得不轻,知道东窗事发,凶多吉少,便自行了结。那些人不善罢休,将他的尸首倒吊在应山城门,赤身l体,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阉人。消息传开,徐凤鸣怕了,连夜弃官而逃。李春烨不敢去认尸,不敢相信那真是老邢……
李春烨后悔当时没拦下徐凤鸣的奏疏。如果拦下,也许没有后面这一系列惨事发生。不过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