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李春烨受不了,猛地挣脱,伸着指头冲过去:“你给我说清楚了!我吃人什么冤枉啦!如果你不说清楚……”
丁开伍不甘示弱,摩拳擦掌,高高举着,不停地晃着。众人分别死死架住了两人的身子,可无人捂住他们的嘴。丁开伍进而说:“那一年,你去山东,查陶朗先,把银子运回家,泰宁八大城门开了三天三夜,谁个不晓得?你没吃冤枉啊?你没吃冤枉,哪来p本事盖那么大的房子!”
“你放p……放你妈的xp……”李春烨简直疯了,两脚直跳。几个人难以招架,让他捡了个空子,挣脱出身。可由于对方还有几个人在架着防着,他冲不到丁开伍身边,只能干着急。突然,他一发狠,将一张桌子猛然掀了,汤水溅到好多人身上,一只只瓷碗在地上打得哗哗响……
丁开伍骂得更难听了,还有人毫无顾忌地帮腔:“是呗,他会没吃冤枉啊!那么大幢房子,少说要二十万两银子,一个尚书一年的俸银也只有一百五十二两,他要当几辈子啊?”
有些人继续控制李春烨,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手忙脚乱拽着推着拥他回家……
社坛回来,李春烨倒床就睡。半夜醒来,酒意全退。他想起当众发火的事,后悔极了。发什么火呢?不值钱,不值米。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一辈子,却当着那么多乡绅的面发那么大的脾气,什么面子也丢光了。因为喝了酒,可是谁没喝酒呢?是脾气问题,脾气是性格问题……不对,是品格问题。如果真是性格问题,那么对谁都一样。试想,对比你官大、辈分大的人发过脾气吗?没有吧?不敢吧?能够克制吧?只敢对比自己官小、辈分小的人发脾气,可见实质上还是欺负人,至少是修养问题,真是不该啊!
再深入一反思,李春烨彻底清醒:既然要盖五福堂,就别想有好名声,就像婊子与牌坊不可能兼得一样!
李春烨又闭门不出,整日读诗书,也尝试着写诗。他凭吊城西的闽越王无诸墓:
遗窆传疑土一抔,霸图回首冶城秋。
入关功在封何晚,横海军来战已收。
落日荒原谁下马,丛芜古道自眠牛。
耕童荛竖休轻角,风雨能添过客愁。
他重游天台岩附近的仙枰岩,相传那是仙人手谈处:
攀石寻棋迹,悬崖一窍幽。
更无山上下,惟有日沉浮。
风马云车逝,苔枰鲜磴留。
输赢都不管,一局几春秋。
他也含蓄地抒发对景翩翩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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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起江南恨 六(3)
山风吹雨夜潇潇,一滴愁魂一种销。
自是枕边听不得,不关窗外有芭蕉。
李春烨把他写的诗稿寄给景翩翩,虚心向她讨教。他们以“二白兄”、“三昧弟”相称,两颗心一日日更近,一天天更热……
江复带来一个很糟的消息:袁崇焕杀毛文龙了!袁崇焕列了他十条罪状,但李春烨还是感到震惊。毛文龙是很多毛病,但他对后金坚决不降,对内部上下很会笼络人心,李春烨的心实际上都服了,怎么还没说服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他部下不服怎么办?那个岛乱了,后金没了牵制,集中力量往山海关来,怎么办?
过了三个来月,江复带来一个更糟的消息:袁崇焕入狱了!原来,后金久攻不下袁崇焕镇守的辽东防线,又没了毛文龙没了后顾之忧,便突然绕开辽西走廊,转道蒙古,长驱而入,直京城。袁崇焕连忙回师救京,得后金撤了,但是传闻他暗通后金。崇祯皇上大怒,朝野一致谴责,京城百姓也个个愤慨:原以为他是个抗敌大英雄,哪料会勾引敌人直皇上?还有人指控钱龙锡,说他与袁崇焕同谋。钱龙锡是刚刚主持过钦定逆案的功臣,但抵不过卖国大罪,也给打进死牢。钱龙锡急了,连忙申辩说:“我跟那蛮子怎么同谋呢?他刚来拜见皇上时,我看他其貌不扬,就跟同僚说过‘这人恐怕不能胜任’。”连钱龙锡都反目,看来袁崇焕这回没救了!
难怪一直收不到袁崇焕的信!袁崇焕难得善终,似乎也在李春烨的意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料到会是通敌罪。袁崇焕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实在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人陷害他?不至于吧,即使魏忠贤那时候,也不会拿通敌这样的罪名来治谁。这么定罪,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还不敢相信钱龙锡。钱龙锡有没有跟袁崇焕卖国投敌我不知道,他们亲近不亲近我还不知道?怎么能说嫌袁崇焕相貌差就没亲近他呢?这世道,没个定数,什么事都不堪料想!
李春烨又想:本朝有“八议”规章,即在惩处重要人物时有八种特殊情形可以减免刑罚,这“八议”是:议亲、议故、议功、议能、议勤、议贵和议宾。袁崇焕不仅有勤,还有宁远、宁锦、京师三次大捷之功,肯定能将功抵过,化险为夷,大不了丢个官。如今这世道,丢官未必不是好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回邵武来当县令吧,咱们把酒话桑麻。不当县令也罢,无官一身轻,移情山水,优游林泉,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怡养天年,多好!李春烨盼着袁崇焕出狱。
不时从北方传来不好的消息:陕西、山西一带的饥民李自成等人纷纷揭竿而起,官军要东北、西北两头应付,到处乱哄哄……
八月底,李春烨突然收到王可宗的信。他已擢为工部左侍郎,好久没信函往来。李春烨以为人走茶凉,何况这两年命运未卜,他也回避,无可厚非。现在案子定了,他特地写上一信表示安慰。但他没有多叙自己的事,而大谈袁崇焕——
朝中有些大臣替袁贼喊冤,军中和民间也不乏其人,祖大寿将军拿着自己的官诰和赠荫要赎袁贼,关外天天有将吏士民到督辅的府第号哭鸣冤,愿以代身。直隶书生程本直甚至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但朝野更多人认为:袁贼通敌,实在是罪不容赦。我真后悔没能早看清这个卖国贼的真面目,居然也敬重过他。
凌迟袁贼的消息前一天就传开,人们奔走相告,纵情欢呼,说明天不仅要活剥那个卖国贼,而且要生吃那个老贼。生吃了他才解心头之恨,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我便赶往西市,可还是来迟,那里已经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挤到街边一家布店。人们纷纷买蓝布做旗帜和横幅,印上标语,称道凌迟袁贼是大快人心事,称颂皇上圣明,这家布店的蓝布给抢购一空。这布店老板姓汤,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就是恩公说北京人吵也好听的那种话。他爱国热情非常高,主动拉着我说:“站到柜台上看吧,反正没生意做了!”我跟他真的站了上去。
叠起江南恨 六(4)
太阳出来了,灿灿烂烂,直晒整个场子,还斜斜地照进布店,照得我睁不开眼来。我想下柜台避一避,可我怕一下去被别人占了位子,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等到巳时,忽然一阵喧哗,袁贼终于给押来了……
太吵了,什么也听不清楚,只闻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数一刀两刀三刀,数到后来有些乱,发生争执,但大数差不多,直到三千五百四十多刀。太远了,只见远处观众人头攒动,我根本看不见怎么剐那老贼,只见不时有人挤出来。他们从刽子手那里买了那老贼的r,出来炫耀,然后当众生吃,得意非凡。汤老板的儿子也抢购了一块r,只有指甲那么大,心疼说花了一两银子。汤老板斥责道:“生吃卖国贼,保我大明江山稳定,花它个百十两也不冤!”他早备好一碗酒,接过r就吃。他不舍得独吞,只咬小半,狠狠地咀嚼一番,一下咽进喉咙,然后喝一口酒。他嘴角都是血,没顾得上擦,便说:“真解恨啊!来,这位大人也尝点儿!”
汤老板把那丁点r慷慨地递给我。昨晚听人家说时,我也想过要生吃那老贼一块r,可现在真的看到,看到那r还血淋淋,却吓得把手缩到身后……
“畜生!”李春烨轻轻地但是狠狠地骂一声,甩下信笺,闭上两眼,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默默地流泪,为袁崇焕。何苦啊,安安心心当个邵武县令,哪会有今天?再怎么样,死个全尸是有啊!他恨京城那些百姓,简直是禽兽!偌大的京城,简直是丛林!崇祯皇上……哦——,皇上!朝野上下,哪还有礼?哪还有义?哪还有廉?哪还有耻?四维不张,国何以立?李春烨恍惚记起谁说过:大明皇上,好像都跟大明王朝过意不去似的,一个个争着糟蹋它,似乎不把它毁灭心不甘。是啊,你看,万历皇上几十年不上朝,天启皇上把权柄委以太监,现在崇祯皇上又滥杀中流砥柱,这天下经得起几番折腾?可是,天下是皇上的,皇上都不心疼,我心疼有什么用?
李春烨的心死了!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话,那只有亲人,包括弟媳景翩翩。当然,他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弟媳。如今,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她是他的灵魂!他不能没有她,仅仅有她的文字还不够,他甚至需要她……够贪婪了!有了女人的身,还想要女人的灵魂。现在有了景翩翩的灵魂,还想要她……噢——,快来吧!这人世容不下我们,我们追仙去!
景翩翩仍然着男装来,但李春烨如实告诉江复。江复不仅有文采,还有一副好身子,又是忘年交,现在去游上清溪,得请他帮忙。上清溪在泰宁城东北,才十余里地,但那一带荒无人烟,难得一两个人去游玩。前几年,泉州籍礼部主事池显方到泰宁,偶然听说,倒是去游了,还特地告诉李春烨,说那里比武夷九曲更妙。身边有这么个好地方,不能不一去。乘竹筏容易出事,景翩翩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没个帮手。
轿子到岚坑落下,一边吃午饭一边请人扎竹筏。景翩翩异常兴奋,翩翩然要走在前头,李春烨不让。俚语“七拦八挂”,是说蛇七月拦路八月挂枝,防不胜防。再说,这种地方什么猛兽都可能有。当然,毒蛇猛兽其实比有些人好,因为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侵犯人。怕只怕不小心碰到它们,让它们对这么个弱女子也误会。李春烨叫江复走在前,拿根g子两边草木敲敲,有什么也让它自行跑开。李春烨断后,两眼紧盯着景翩翩,以防有什么袭击她,包括弹起一根小枝条什么的,及时挡开,不让弹到她身上。
上清溪天为山欺,水求石放,水与石相搏击,出乎你想像的激烈。放筏而下,异乎畅快。转一景如闭一户焉,想一景如翻一梦焉,会一景如绎一封焉,复一景如逢一故人焉。不时遇滩,有惊无险。缓流之处,放心观赏两岸紧夹如高墙的悬崖,大小岩x星罗棋布,千姿百态。赤壁如削,一尘不染。凹处丹红如桃,凸处或赭黑如油,或长满苔藓。低处多长还魂草和兰草,稍高处长一些小杂木,有几棵小枫树叶儿红得似火。顶上是苍松,直吻着蓝天白云。偶然,从悬崖高处飞出岩泉,空蒙飘落;或是飞出苍鹰,在高天一圈圈盘旋,像为李春烨一行三人探路、警戒、护卫。桂树不知长在哪儿,更不知长了多少,只闻花香飘满涧谷。很快,景翩翩诗情画意油然而生。她最喜欢的是那沐浴着天泉的兰花,随口吟出:
。。
叠起江南恨 六(5)
但吹花信风,莫作妒花雨。
我欲采数枝,挽得同心住。
李春烨诗意也来了,吟道:
谷口初寻胜,溯洄水一方。
山危犹有径,峡束忽如墙。
断涧穿峰过,中流巨石当。
前途不可问,挽筏上沧浪。
“嗬——,好诗!好诗!二白兄,你……”
“小心!”李春烨见景翩翩高兴得拍手,东倒西歪,连忙提醒道。
转眼又是一个小滩。等安全下了滩,景翩翩接着说:“二白兄,你的诗长进很快啊!”
“不是说文章憎命达吗?”李春烨苦笑了一下。
这时,江复说:“二位长辈,我也有几句,不知敢不敢献丑。”
景翩翩的年龄比江复小,但在家族辈分和写诗上当然是他的长辈。她和李春烨当即鼓励他。他吟道:
昔人武陵逐春水,今我清秋探秋叶。
太初幻化迷千古,久泊渔人今始发。
定有仙人此中匿,j犬云封未可识。
踌躇莫尽欲回槎,只恐重来路已惑。
“难怪你屡试不第!”李春烨说。
江复不解其意,诚惶诚恐道:“请长辈多赐教!”
“我是说诗与八股文不共戴天。你有这样的诗才,作八股文的才还能剩多少呢?”李春烨说。
“是啊!我们生太迟了,错过了唐诗宋词那种时代。现在是没有诗的时代,只能过没有诗的生活。”景翩翩说,“有道是‘五十少进士’,你还年轻。为了仕途功名,要少沾点诗!”
李春烨叹道:“可惜,我无力保举你了!”
“我早不想入什么仕!”江复不屑一顾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上清溪原始得很。溪边一些小树木,几乎横贴着水面,人得匍匐而过。古藤攀援着高树,又长长地垂下。景翩翩童心大发,吊到藤上,荡起秋千来。她开心极了,笑声一串又一串,回荡在整个悠长的溪涧……
到栖真岩,弃筏登岸,直上岩寺。千年之前,那梅子在这炼丹。据说,有一个丹炉迄今留在一根柱子底下。李春烨早年到过,对这里一草一木都不陌生。泰宁寺庙有好多在岩x当中,僧道不分,奉祀则女多男少。栖真岩供的主神是临水夫人(靖姑),她是道教神灵。边上还有她的师妹,即护国夫人(九娘)和平闽夫人(三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福建吗?”景翩翩忽然问。
李春烨猜着说:“山好水好?”
“不光是山好水好。”景翩翩笑道,“人更好!”
“人更好?”李春烨真想不通。“这话怎么说?”
“你们福建对女人特别好。你看,你们供的神灵,多半是女的。”
这倒是真的。除了临水夫人,还有妈祖,还有惠利夫人、马仙姑等等。正说着,有个一身着黄衣的男子出来,让李春烨大感意外:雷一声!
“禹门兄!”李春烨丢下景翩翩和江复,快步上前。
雷一声淡然笑笑说:“施主何急?”
“我是二白啊!”
“请用茶!”雷一声答非所问。他不再愤世嫉俗,但目中无人,尘封人世。
这时,边上一个小道士介绍说:“这是无怀禅师。”
前些年,雷一声当居士的时候就不认我,如今只怕六亲也不认。李春烨很无奈。借了一个房间,一行三人住下。
皓月当空,千山万水尽收眼底。李春烨提议出门赏月,景翩翩欣然叫好,江复则说受了些水汽有点不适,避而不去。
毕竟是山道,景翩翩不习惯走山路,何况是晚上,月光被大树遮挡。一不小心,景翩翩打个趔趄,李春烨慌忙去拉她的手,一过便放开。如此二三,她抓住他的手不放,挑衅说:“牵我一下也不想吗?”
“别说了,我长长的美人!”李春烨控制不住了,把景翩翩揽进怀里,猛吻她的热唇。“我简直嫉妒得要命!”
叠起江南恨 六(6)
“嫉妒?嫉妒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呢?”
“他是你弟弟啊!”
“还有……还有那个苏生?”
“哪个书生?”
“那个……你在《散花词》中写的。”
景翩翩忍不住笑了:“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与他话别,还赠了诗:‘月出人未来,月缺人已去。好共借余辉,相求直至曙。’”
“你记性真好!”
“还有郭生,你寄他:‘兀坐掩房栊,捧心讵娇态?闻说金张儿,懒出堂前拜。’还有那个张孝廉,你送他:‘柳丝细织晓烟青,恻恻春寒长短亭。马度山腰蹄尚嫩,湿云如梦未全醒。’还有没姓名的,你写《寄远》:‘江上望归棹,君归未有期。试看圆缺月,是侬断肠时。’还有,你写《寄友》:‘蛾眉慵画镜慵开,裙减腰围自剪裁。二十五弦声欲断,偏留明月印苍台。’还有……”
“好啦!好啦——,别吃陈年老醋啦!那是以前。以前我要靠那些诗糊口,要靠那些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