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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2 / 2)

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


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为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过玩具,因此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希罕的样子,可是瞧


见人家有,还是不能不羡慕。象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虽然他害臊藏起来,


但我很理解这种害臊的心理。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厉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本来就是这种眼镜。”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


嗽一声,马上就害怕地向厨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


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


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子、一本叫《圆梦


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烂的时候,象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月就可以不费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萨


沙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气恼,并且怜悯起他来。可是他却一件一件地仔细欣赏着,爱不释


手地抚摩着,又郑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眼睛流露出深情和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


眼镜,使这张孩子气的脸成了非常滑稽的样子。


“你收着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显然,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的宝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地跟


我商量:


“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抹干净,搁好以后,钻进被窝里,脸对着墙。外边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淌下


来,风不时地打着窗子。


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


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活象她生前瞧j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


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


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


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l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老鸦窝也没有,树


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


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


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


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


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


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d底


望去。树根成了这个d的屋顶——萨沙在d底里点上三支蜡,满d发出蓝色的光。d身相当


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


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


布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


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


的黄的和白的锡纸。


蜡头的火苗偏向d口,d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


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起难受的惊奇,


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d口弯下身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


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


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


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


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怕了,走到一边,


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


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


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d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d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


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很沉着而又很恶毒


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


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


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


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


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


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


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s虹彩而又发s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烁。棺


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


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


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


又长,拄着拐g,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


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


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


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


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g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


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


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


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


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


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x,滴在耳


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


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


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


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


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


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


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


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


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


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


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


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


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


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


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


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


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


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


—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


完,她沉默起来……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g子。他扬起斧子装着要向我脑


袋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掉帽子,讽刺地说:


“您好呀,大老爷,退休啦?唔,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嗳,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说,挥手赶开他。随后,走进屋子里,一面烧茶炊,一面


说:“你外公现在完全变成穷光蛋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连字据


也没向他要,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可是钱没有了,变成穷光蛋了。这都因为我们不帮助穷


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


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告诉我说:“我还是想求上帝发发慈悲,别太难为老爷子——现在


我常常把自己挣来的钱,半夜里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愿意,今天我们就去——钱,我


有……”


外祖父眯缝着眼走进来,问道:


“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够你的。”


他在桌边坐下,小声说:


“给我倒杯茶……”


屋子里一切照旧,只有母亲生前呆的地方凄凉地空着。此外,外祖父床边的墙上贴了一


张纸,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


唯一的活救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一切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要送也没有东西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送过,”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老样子。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


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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