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 安娜说:〃离婚了。〃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一边是人流室,一边是产房,都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只不过人流室外头的人都垂头丧气。这里等候的,大多没什么好脸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白;产房外头的人都伸头期盼,面带兴奋。安娜应该是惟一只身前往,如丧考妣的。两边都不时传出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涩得像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吗?小jj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n,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弃了一个儿子?〃可是,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觉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了。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还有个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脸都清晰的孩子塞在里面,一只小手就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吓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个月了,都成型了。听说是丫头就硬打掉。这种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来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y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断地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二八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一歪p股坐上去,简短命令:〃回家。〃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斤总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提着那个粉嘟嘟的r蛋子,照着p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又不是头一遭做母亲,况且这儿子的代价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哪里想到了临产,学校政策突然变了,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块钱津贴外,还能在分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r球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r球的样子,p股连着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整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伴儿。〃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一旦牵扯到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乃乃说女孩不写进家谱。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症。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头。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骂你。
第三章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3)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p股蛋上一阵乱拍,〃叫你哭,叫你哭,丧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贵便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候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像犯了多大错误,〃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出两颗大图钉给安娜看,〃我没有 啊,我要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从个r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n布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n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二多子一岁前的日子里,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王贵会在医院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儿。儿子,在不远处的床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沿上休息。
〃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几次从险境里闯过来,真是命大!〃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子。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又绕过鬼门关,在跌跌撞撞中长大。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儿蒸上j蛋,拎个方凳倒卡过来,把儿子架在里面,搁厨房门口眼皮底下,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厚一点,全是因为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头凑近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晶莹透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da!da!……〃
第四章 我要上学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龄。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贵和安娜特地去买了个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个熊猫脸的,里面放上糖果和画片。随即跟我谈好条件:〃你不哭啊,到学校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班就来接你。〃我随口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那时候我哪有什么压力呀,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直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叫着王贵,鼻涕、眼泪混杂着汗如雨一起下,声音异常凄惨。以我当时的智商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只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吓唬过我,说如果我不听话,王贵就喜欢二多子,不喜欢我了。
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开始与阿姨进行孩子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爸爸一下课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十根奶油冰g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亲我的头发,扭头就走了。
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十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提前下课十分钟。
整个上午,王贵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觉得每堂五十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像上了一个世纪。
下了课,他直奔幼儿园,却并不急着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怜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连赔笑,只暗示〃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答应得倒很爽快,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掺杂着痛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贵告别的话。那声音简直就像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像个局外人:〃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许就给王贵抹杀了,而我的履历也只能从小学填起了。其实现在填履历的时候,我也是从小学填起的,否则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因为她好像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连履历的也要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z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待在大学,到成人后离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修鞋的,大多都认识我。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却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给我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呢!〃安娜经常以这样的玩笑来肯定王贵的家庭地位。〃对,对!〃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
他以前总体上还算得上个大男人,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可是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就突然放下来了,经常向人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s,诸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尽以至于回家倒头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第五章 经济危机(1)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没到月底就已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把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用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但是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女添点衣服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什么每次轮到她用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不住叹气,进而检讨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把王贵骂一顿:〃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没有了。你说,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在规定额度以外偷偷给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觉得像个冤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见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都要吃饭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脚跑回娘家去。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不响塞给她五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摆不平。〃然后再塞她五块。临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份儿的。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只是王贵每次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都觉得很惭愧,男性自尊很受伤害,一个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钱过日子。月底那几天,王贵总是觉得直不起腰来。
安娜关起门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出门在外却很给王贵作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更不愿叫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就拴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不像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跑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像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非比寻常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个家庭改革。不过,改革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因为安娜虽然开始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却仍旧没空自己采买,反倒变成王贵每天张口管她要。
〃给我五块买菜。〃
〃给我三块交入托费。〃
〃给我六块订牛奶。〃
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罢了。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钱的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又空了。这下安娜可比钱放在抽屉里不见的还要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d。这回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保管着,怎么不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还是安娜脑筋转得快。她马上反击:〃我怎么知道?难道是我花的?每天还不是你买菜,你用钱?我又没添一件衣服,没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到我口袋。你还来问我!你天天买菜,到底花了多少?记账了没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说,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偷寄到老家去了?〃
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绕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咦?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家用纷争〃的结果是,以后仍旧安娜管钱,王贵花钱,但是王贵又多了个任务……记账。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两个人一边对着账本一边对着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账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太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登在本子上,或临时记在纸片上却忘了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里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账单,于是非常恼怒地在儿子p股上拍一把:〃c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来啊!两块三毛二呢!〃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账。有一次,王贵把葱二分,蒜三分,儿子的画片五分,玻璃弹子一毛都算上了,还差三块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三块四毛钱来。〃你说,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五块。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失去理智,考虑问题有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又坚决不相信。王贵憋着一肚子气,惟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账本一推,转身就走,说:〃你再这样子,以后你买菜,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个小时,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安静的空把那三块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样东西都仔细扫一遍。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六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第五章 经济危机(2)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王贵有时候也蛮可爱的,虽说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月的无理取闹。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就喜欢肆无忌惮地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两块六来了?你是不是经常小账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笑得掉下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销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的,这点上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嘴硬心软,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饱吃好,何况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钱投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百~万\小!说的速度比吃书还快,一天读几本书没问题。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报杂志的时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在上面打勾。回回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可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着我沾光,常把《收获》、《译林》这样的杂志强行塞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我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狗r,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把大人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置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得发白。该给王贵添件儿正经衣服了,他要上讲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第六章 王贵扒分(1)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
〃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从哪里开?〃安娜一筹莫展。
〃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了他的走x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的教师工作量是每周十节课,超课时部分付报酬,每课时一块五。王贵每多上四节课,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费。王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钱进口袋,女儿有蛋糕吃,儿子有画片玩。想到这里王贵累也累得开心。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期接一期。王贵凭着牌子老、信誉好、通过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课竟然赚到两块五一课时。
王贵教书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对象。对于学校的大学生,他就狠抓基本功,课讲到透为止。反正你们有四年要耗在里面,不学点真材实料很难混毕业的。而对于社会上应付资格考的塌班生,王贵知道他们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所以只教应试技巧。一上课就往黑板上总结规律:什么样的词看着像名词,什么样的词看着像动词,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个非谓语动词、一个不定式、一个过去完成时、一个将来时,到时候你们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独创了〃考试必过杀手锏〃,只在考前的最后一课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阅读理解的时候,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选abcd里句子最长的一项;如果考写作,就全部用简单句,i…are …,文章要短,要你写八十个词,一定不要写八十一个,因为写的越多,错的越多。王贵这种实用授课方式,深得广大工作繁忙的在职学员的青睐。请王贵上课的单位排长队。
王贵骑着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满城翻飞,真正为这个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贵课多的时候,曾经全靠胖大海泡茶发音,有时候喉咙沙哑到需要用手势讲解他的意图。每天半夜,他一踏进家门,就瘫倒在床上,鞋都不脱就歪头睡去。安娜只在王贵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现她的温柔:替王贵脱了鞋,擦了脚,挪好位置。关灯前,很仔细地端详一下王贵,有时候甚至偷偷亲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安娜开始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关切和爱怜。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绝承认爱上了王贵这个乡巴佬。即便是刚对王贵温柔体贴过,也转脸就说:〃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问题是,她慢慢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不仅从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还从感情上关切他。
有天夜里王贵一进门,安娜〃呀〃地就惊叫起来。王贵看安娜惊讶地瞪着自己,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问安娜,却只答道,王贵你好像有白头发了!王贵说,赶紧拔啊!其实,安娜在王贵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的裤门没拉,第一反应是责备他怎么这样马虎。但话没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贵这裤门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几个课堂,有多少学生看见了在下面指指点点,但她仿佛看见王贵马不停蹄,连上厕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样子。她觉得很心酸。她不能让王贵知道了觉得羞愧,因为王贵很注重师道尊严。安娜突然担心起王贵的心理感受起来,她要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说,只哄着王贵赶紧休息,却在熄灯后独自脸红着低低啜泣了很一会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娜随口一句〃你有白头发了〃竟令王贵开始关注起头发问题来。每次经过镜子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拨弄一下头发,看看有没有早生的华发。白发不怎么看见,他却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脑门儿变大了!这显然不意味着王贵在他三十七岁上变聪明了。安娜有个奔脑门儿。女同志大额头实在不是什么优点,至少刘海部分很难处理。你搞不清楚是让刘海遮住脑门反而欲盖弥彰呢,还是索性梳上去就那么突兀着。这原本明显的缺点在安娜嘴里却都是花,她永远在心理上有优势。她非常自信地告诉王贵:〃那是我脑容量大,凸出的这部分都是智慧……聪明容不下了才冒出来。哪像你,猪脑子一个。〃然后顺手在王贵脑门上拍一把。强迫性记忆久了,王贵也同意奔脑门是美女的一个象征。
现在,王贵的脑门变大了。换句话说,他开始秃顶了。王贵不敢确定,他需要证明这一点。每次梳完头,他都仔细搜集掉下的头发,洗了头后也用手指头一点点捞干净盆里的发茬。他把这些落发都放在一个信封里。半个月后,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贵真的慌了,照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该光头了。王贵的确是个猪脑子,他显然忘记了还有一部分在生长的。他下了几次决心,要告诉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头发呢?〃他得给安娜一个心理准备。
〃喂,我头发怎么掉得厉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