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的是件沉香色的的寝衣,肌肤似濯玉一般,手搭在颌下,两只沉潭般深静的眸子望着郭嘉那唇色发红的脸。
郭嘉侧了侧脑袋,抑着眼中的热泪。
那是他头一回到长安,上殿,见皇帝。也是他才知道夏晚是李燕贞的女儿,皇帝的孙女。然后,李极指着文贞说:“这是朕的孙女,两眼如炬,能洞穿所有人的心底。朕爱她,疼她,一如掌上明珠。”
文贞穿着粉红色的,最适女儿家的衣裳,两眼迷蒙,坐在皇帝的膝头。天子的膝盖,也只是她的坐椅而已。
虽不过一个未及荆的小姑娘,可她头上珠翠围绕,混身罗缎,便膝上的鞋子也缀着亮闪闪的明珠。
郭嘉看着那姑娘,就想起和她一般,同是皇帝孙女的夏晚。
她那件白底红点子的小袄儿,在死的时候都留给了他,郭嘉不知道在那冰冷的河水里,夏晚究竟沉到了什么地方,那种妻子死了,却连尸首也找不到。
站在茫茫人群中,望着一张张从身边经过的脸,想要从每一个女子的脸上找到她的容样,最后花了眼,看每一个孤单纤瘦的背影都以为是她,满怀着激动掰过身子来,却发现是另一个神态完全不同的人时那种激动后的绝望,心如灰死,再在另一个女子的背影上燃起,一回又一回,他曾一个人走遍甘州每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像个疯子一样,看过多少女子的背影,越想记住她的容颜,就越发的记不清,始知当一个人急到某种程度,思维就会错乱,他深深知道只要是她,那怕换了容颜变了模样,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可在看到她之前,他压根就忘了她的五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种对自己的悔恨,对她的愧疚,叫郭嘉在随后的七年之中,没有在一张床上睡稳过,没有在一间帐篷地下安眠过,那种天地之间处处皆是人,却只剩他一人的孤寂,孤独,午夜梦魇,或是在苍茫暗涌的黄河边,艰难的走向那件白底红花子,上面压着玉佩的,叫风吹动着衣袂缓飘的小袄儿,再或者就是潜在黄河里,拧着无比沉的斧子,一斧斧挥向北齐人的战舰。
浸入骨髓的悲伤,以及随时淹没头顶的浊浪,是他的噩梦,也是他无法摆脱的痛苦根源。
文贞是个极能看穿人心的姑娘,所以,在他高中状元,于御花园的琼林簪花宴上,她于蜂腰桥边堵住他,第一句话便是:“郭状元才经丧妻之痛,心里想必极为痛苦吧?既您高中,今日又是人生第一得意的一天,何不一杯水酒,对月遥敬天上的妻子一杯呢?这样,或者郭状元就能抛开过往,走向新生了。”
说着,她便捧了一杯酒过来。
正如于修禅者来说,苦能助渡一般,郭嘉虽悲伤,却从未试脱摆脱那种悲伤,他接过酒,扫了文贞一眼,将那酒倒入池中,转身便走了。
再见文贞已到了五年之后,他进太极殿,为内臣,亲自伏侍皇帝的时候。
郭嘉能叫皇帝宠幸,其实多一半来自于文贞的暗示。从小在皇帝身侧长大,她太了解皇帝的心思,当然,也时不时的,会格外巧妙的暗示郭嘉如何投皇帝所好,继而,将伴驾的翰林学士们齐齐挤出去,自己独宠于皇帝身侧。
要说文贞的心思,郭嘉也并非不懂。
并肩躺着,郭嘉道:“我每每看到她,就要想到你,想到你们身为姐妹,孑然不同的命运,她在万人中央,而你深埋在泥泞之中。
至于你说的案下雕瓜,或者青睐殿中绘像,那些事情委实没有过。须知皇帝每日批折子到三更,我是他的手,他的朱笔。祭天时,我随在皇帝身侧,要递香,要宣令,要随时调度各路人马,又那里来的时候,陪文贞去雕个瓜?
但在我回甘州之前,她确实曾强逼着,我要回长安之后去皇帝面前求个赐婚,当时我并未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