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了。 但残冬的寒气还迟迟不肯退走,已经是三月中旬,竟又落了一场雪。 雪是水化雪,落地即融,尚吉利织丝厂的废墟被这水化雪浇得一片泥泞。 雪是半夜停的,但天依然y得很重,晨光来得比往日嫌迟,j们仿佛也被天上的y云所迷,叫得有些晚了。达志和儿子立世在烧坏的店堂废墟上清理了好长时间,天才麻麻亮,j们才开始叫第三遍。 “歇歇吧,立世。”看见儿子头上、脖子里、背上都蒸腾着热气,达志说了一句。立世嗯了一声,手却没停。父子俩这些天一直在清理废墟,预备再把房子建起来。眼下只有这样做了,别的还能怎么办?同栗温保硬拼?他有权有兵,他一怒之下甚至可以把你全家杀了,那时还讲什么祖业?只有把这股恨咽了,无声无息地咽到肚里,咬着牙忍下去,按爹的嘱咐忍了,忍了! 忍吧,忍吧!为了不负爹爹和祖宗们的遗愿,为了让传之千年的丝织祖业不在自己手上中断,我尚达志就忍下了!但栗温保,你这个该挨千刀的东西,这笔帐我在记着,我会永远记下去!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吁气。人要把一股气恨生生咽进肚里可真不容易,那气恨进肚之后并不消散, 总如一个线团一样在那里梗着,而且间或地还要翻动一下,让你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你体验到一种难言的苦痛! “爹,买的砖瓦后天能送来?” “窑主说好后天送来的。”达志应道。这次厂子被栗温保派人劫掠焚毁,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抢走多少银子。达志平日把一部分流动资金存在钱庄里,把另一部分照爹教的办法深埋在自己睡屋地下,正因为有了这些流动资金,厂子的恢复重建才有可能,要不,一下子去哪里弄这么多银钱?他估算了一下,手上的钱差不多可以够重建用了。 天在逐渐变亮,四周的东西开始抖落掉身上的最后一缕夜暗,正显出自己的模样来。那些前几天清理整修好的织机,那些重又被钉好的放丝放绸缎的箱、柜,那些幸存的被收集起来的染印用物,那块耸立在前院的刻有溃瓮及傅氖罚伎加辰镏镜难劾铩4镏镜哪抗庠诼庸强槭肥保a讼吕矗卣侄ㄋ强逃欣{形图案的平面。先祖先宗,你们刻出这个图案,是不是为了警告我们这些后人,任何一条路的两边,都满布着陷阱?那一个一个空白的方块,是不是就是陷阱的形状?我猜得对吧?我这会儿就在陷阱里扑腾!我过去不懂你们的警告,只顾高高兴兴地在路上走,根本没发现路边还有深坑…… 哐啷一响。达志闻声扭头,见是街对面一家邻居男人挑了水桶向街头的水井上走,方记起自己也该做早饭了。顺儿自那次被击伤之后,头一直晕得不能起床,还动不动就恶心呕吐,大夫说这叫脑子受了震动,要静卧歇息,于是这做饭洗衣刷碗的家务活儿就也落在了达志身上。为了省钱,女工是早已不敢雇了。 “立世,我去做饭了,你记着先把这块地方清好,好堆放窑主送来的砖头!”达志交待完,就起身边拍着手上的泥土边向住屋走。 顺儿也已醒了,但她只能睁着眼睛躺那儿,不敢动,一动头就晕就疼。 “今儿觉得好些了没?”达志上前轻轻抚了抚顺儿的头,用一块湿布巾替顺儿把脸擦擦。 “唉,家里忙成这样,我却睡在这儿不能动。”顺儿的话里满是不安,“泥瓦匠人都请好了?” “请好了,砖瓦一拉到,匠人们就来动手盖屋。你安心养伤,伤好了再说,我去做饭了。”达志说罢,走进灶屋,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然后去灶前点火烧锅,火点着后,又忽然想起锅里还未放红薯,才又急匆匆到竹筐里拿了几个红薯去洗…… 第二批砖瓦送到门前,达志和儿子立世正和牛车礪一起往下卸时,忽地听到背后响起一声招呼:“尚老板,忙着哩?”达志在听到这声招呼的第一瞬便辨出是谁来了,那一刻,他倏地把手中正卸的砖头抓紧,他真想猛地转身,把两只手上握着的砖头一齐朝背后那张脸砸去,把那张脸砸扁砸烂,把那脸上的一双眼珠砸瘪砸飞!不过,这些念头都是一闪即过,最后占据脑子的还是理智早已做好的决定:忍!他慢慢地转身,待身子完全转过时,他脸上原有的那股仇恨已让位给一抹笑容:“哟,是栗大人到了,达志有失远迎,请多宽恕。” “我听说你遭了土匪劫掠,特来看看!”栗温保挥着手上的马鞭,环顾着变成废墟的尚家大院。 “谢谢栗大人关心!”达志勉强说出这句话,心中的恨已涌到了喉咙口,他自己感觉出最末两个字已浸上了仇恨的味儿,不过还好,栗温保并没听出来。 “我听说是桐柏山上的马大杆儿那股土匪干的,乃乃的,总有一天,会找他们算帐!”栗温保身后的肖四这时慢悠悠开口,“他们留没留下什么把柄?” 达志急忙摇头,他知道肖四是在探听什么。 “你是不吃亏不知道我的话对呀,当初,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过,眼下土匪太多么?”栗温保摇着头叹道。 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们全是傻瓜?!你们做了坏事还要在这里假惺惺充好人,老天爷有眼,他看得很清,你们早晚要遭报应!“是呀,怨我脑子太死,没有听栗大人的话,要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灾难!”达志慢吞吞地说,头却微微低着,惟恐对方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了仇恨。 “下一步打算咋着办呢?”肖四这时含了笑问,“这厂子重建一回不易,万一再碰上一股来偷袭的土匪,可不糟了?” 达志身子打了个寒噤。是的,你辛辛苦苦把厂子重建起来,他们还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毁了。咋着办?答应同他们合办?那样,厂子的支配权从此也就不属于尚家了,不,还是干脆送银子吧!认了!认这个倒霉吧!“对这个事我也想了,”达志强抑住心疼说,“我想今后每年都把厂子收入的一半送给栗大人、肖大人,请你们用这笔钱买枪养兵,只要你们兵强枪好,把南阳城镇守住,我这小小厂子也就安全了,谅他土匪们也不敢再进城来捣乱!” 栗温保闻言“嗯”了一声,压住心里的高兴去和肖四的眼睛对视,看见肖四的眸子也在快活地眨着,这才开口:“尚老板的主意令我感动,既然尚老板如此大方,要这样支持我们,那我也就表个态度,从今往后,我保证你厂子的绝对安全,决不让土匪进城的事再次发生!”尚达志既是答应把厂子收入的一半交给我,我不动不摇就可坐分一半利润,那何必再去要求什么合办?这样岂不更省力气?! “十分感谢栗大人的关照。”达志弯腰鞠了一躬,直起身时,却又厌恶地去捶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在心里恨恨地向自己骂道:你这个脊骨什么时候才能硬起来? “那我们回了,你重建时遇到啥子难处,只管去给我说,乃乃的,我这人讲义气,你大方,我也大方,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要啥我给你啥!”栗温保说罢,和肖四上马就走了。走出几百步之后,他才又转对肖四说道:“毁得太厉害了些,当初该告诉他们毁得轻些。”“不这样姓尚的感觉不到疼!”肖四悠然挥了一下马鞭…… 一半!今后的一半收入都要给这些狗东西了!达志望着他们的背影,又一次心疼至极地想着自己刚才的这个答复,可是不这样又能咋办呢?咋办呢?他痛苦地仰头望天,天还是那样呆着一张漠然的圆脸…… 砖瓦拉齐之后,请来的泥瓦匠人便开始砌墙盖房。达志因为想赶时间,织房、机房、店堂一起盖,请的帮工多,铺的摊子大,他既要监督匠人们的砌墙质量,又要招呼小工们递砖递泥,还要和临时来帮忙的几个邻居女人商量给匠人们、帮工们做饭做菜的事情,忙得简直气都喘不匀。好在工匠们那边,有立世替他来回跑着招呼;灶屋这边,有卓远家嫂子和他们的女儿容容替他照应。 直到太阳在西城墙那边没了头顶,街上开始有了夜暗流动,工匠们都十个一圈的蹲在院里地上吃喝起来,达志才松了一口气,才在垒有半人高的店堂墙外的一堆砖头上坐下来,用双拳捶着酸极了的腿。 “达志,累坏了吧?”一声轻轻的招呼从背后传来。达志扭脸一看,见是刚从学堂回来的卓远哥,忙应了一声要起身,卓远按住他的肩膀说:“坐下歇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啥?”达志望着卓远双眼里的红丝,问。自打前些日子省里直接任命卓远为设在南阳的省立第五中学的校长以后,达志注意到他的双眼也总是熬得通红,看来当校长也不轻松。 “我要给你出一口气!”卓远把手中装书的蓝布提兜狠狠扔到地上,人也蹲了下去。 达志一怔:“你是说——” “我要给栗温保一个警告!” “不,别,卓远哥,栗温保咱们惹不起!我已经想通了,我认了,忍了!”达志有些着慌。 “你放心,”卓远拍拍达志的肩膀,“我的警告让他抓不住任何把柄,我只是要让他心里明白,他的伎俩社会上已经知道,他也该收敛收敛了!” “你咋警告他?”达志还是不放心。 “今晚有个机会,南阳镇守使执事官包炳玺,委托上海的一个什么人,以两千七百元现洋的价钱,购买了一台三十五毫米旅行式电影放映机、一部手摇发电机和一些外国影片,并从上海请了一位放映技师,今晚在我们学校c场搞首场放映,我要利用这个机会——” “啥叫电影?”达志不解。 “就是把预先拍在胶片上的一些影像,通过电光,让它在白布上映现出来,具体怎么着,我也没见过,你晚上去看看!” “不会再惹出啥子事吧?”达志仍有些害怕。 “放心!”卓远又拍了拍达志的肩膀,那动作里满是宽慰。 达志心绪不安地吃了晚饭,嘱咐好立世照看院里的东西,自己迟迟疑疑地向五中走去。他刚进校门,就吃了一惊:c场上的人黑鸦鸦一片,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c场中间挂着几盏风灯,借着黯淡的风灯光,他看见栗温保、肖四和一批着官服的人坐在一台机器前面。这时,随着一阵嗡嗡的马达响,悬在c场中央一根竹竿上的一盏灯骤然亮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亮的灯,光芒如银,耀人眼睛,倏然间把罩在c场上的黑暗推出很远,他估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电灯了。正惊奇间,忽见灯前的观众席上有几排人各各举起了一张写有墨笔大字的白纸,那些白纸组成了两句话,一句是:“土匪可恨乔扮土匪更可恨匪患何日能绝?!”再一句是:“人眼雪亮,是鬼是匪,是j是贼,总有一天会分清!”正在惊看电灯的观众,这时全移目去看那两个用单字组成的横幅,一时有念读声叫好声掌声响起。达志在雪亮的灯光下注意到,栗温保和肖四先是吃惊地去看那些字,继而不安地互看一眼,把头扭了开去。 电灯又骤然间灭了,悬挂在c场边的白布上开始出现人影,那些白纸也一齐倏然间消失了。 呵,卓远哥,你办得真妙!真妙!他们看见了字,却看不到举字的人!是的,你替我出了一口气!一口气!起码你让他们知道有人看破了他们的把戏! 呵,卓远哥! 厂房的新墙在达志的期盼和泥瓦匠们的敲打声中,缓缓地向上升高。这天,他正在和泥瓦匠们绑扎脚手架,忽听街上有人喊他,过去一看,见是一个街邻领着两个骑马的外国人站在街边,那街邻对他招手说:“这两位洋人找你!”他闻言略略一怔,就迎过去,那两位洋人急忙下马,其中一个迎上来用汉语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国费城皇冠绸缎公司的汤姆逊,我和我的助手这次从上海来到南阳,是为了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并想同贵厂签订一个长久的供货合同。上次贵厂供给的一千匹绸缎,质量很好,我们非常满意!” 达志“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满是尴尬:现在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去哪里参观?厂里乱七八糟连个站的地方也没有! “我们本应先到此地官府报告一声再来,可我们看厂心切,就径来找你了,你不会感到不方便吧?” 达志只能含混地把头摇摇。 “我们此行来,为了表示我们对贵厂信守合同供货的谢意,我们还想为贵厂做点事情,就是要为贵厂的产品、厂房和织工工作情况以及当地所产的独特的丝拍一组照片,我们回去后在美国的报刊上发表介绍,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你们这个生产优质绸缎的厂家,也算义务为你们在世界上做个广告!这个广告也许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顾客和定货合同。尚先生想必知道,销售刺激生产,如此一来,你的厂子就会有更大、更快的发展,也许,会使你的尚吉利成为中国乃至亚洲和世界上最大的织丝厂!”那位身材阔大的汤姆逊先生说得颇诚恳。 “谢谢!”达志苦涩一笑。如今哪还有东西让你拍照片? “尚先生,请带我们去贵厂参观吧,我们虽然骑马刚到,但我们不累,我们参观过后再去旅馆休息!” “汤姆逊先生,尚吉利织丝厂现在看不成。”达志只好尴尬地开口。 “怎么,你是说厂子离这儿还远?那没有什么,我们骑马去就是!尚先生是骑马还是坐汽车?你尽管坐你的汽车在前边走吧,我们在后边能够跟上,我们这两匹马都是在开封买的最好的马!” “不是,”达志痛楚地把头摇遥,“我的厂子被土匪毁了,呶,这就是,我正在重修。” “哦?”汤姆逊和他的助手吃了一惊,“土匪?政府没有对你们加以保护吗?”两人边说边进院巡看那些尚未盖好的厂房,及至看到露天放置在院内的织机,又都摸着惋惜道:“哟,如果它们不停地工作,将会给你带来多少金钱!” 达志能说什么?只有在嘴角露一个苦笑。 “尚先生,”汤姆逊看了一圈之后显然十分失望,“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让世界了解你的机会,失去了一个很可能促使你的厂子大发展的机会!当然,待你的厂子恢复生产以后,我们还会来定货。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再停留,就告辞了,再见,尚先生!” 达志默默地望着他们上马走远,待那两人的身影在街的尽头消失之后,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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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这些天开始发慌。 前些日子为了宽慰达志,为了让他从那场劫掠中挺过身来,不至于被那场灾祸击倒,她主动约会过他几次。约会时,一看见达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总要把他搂到怀里,眼见言语的解劝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们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还真有效用,竟渐渐使达志的精神正常了起来。但她没料到,那不多的几次r体接触竟然会有了结果! 发现自己身子的变化是在上个月。经期的最初推迟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过去也有过推迟几天的现象,但半月之后仍无半点讯息加上呕吐乏力,使她开始觉得不妙。她毕竟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为了证实,她还是包上头巾只露两只眼睛借出门给栗府买菜的机会,去南关一个陌生的坐堂中医那儿让他给号了号脉。号脉的结果是“喜脉”,和她的预感一致。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个寡妇忽然怀了孩子,你将怎样对周围的人分辩?四周围的舌头将会嚼出多少咒语?你如何能经受住那许多双眼睛的查究? 咋办?去找达志商议个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没法立时娶你!再说他家织丝厂的被毁已几乎把他压垮,你如何能再拿这些烦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压?他已经够苦了,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知道! 那么就想个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说打孩子要买药、找大夫,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说万一打得不顺利自己身子受亏;就说能够保密能够顺利,你就能忍心?这可是达志的孩子呵!你能为晋金存生个孩子为啥就不能为达志生个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你不是说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吗?你不是在无数个梦里已经为他生过孩子了吗?这是他的骨r,孩子长大肯定像他,到那时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见到了他!不,不能打掉! 可你怎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是一个寡妇!人们理所当然地要问你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敢说出来?你的名声咋办?就说你不要名声,承银和这个出世的孩子还要名声哩,他们还要在这世上过日子呵! 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这些天,云纬就一直在发慌地想着办法。 晚饭后,云纬在栗府的厨房里忙活完,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又倚在洗碗池上发慌地想着这事的时候,栗温保的马礪蔡老黑进厨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饮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