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易人,你今日支持的,明日可能会变成狗屎;你今日得罪的,说不定明日就是你的上司。当副职可以不必事事表态,这就有了回旋余地,就可以随时易帜,这个顶头上司下台了咱就听另一个上司的;当正职就不同了,正职必须明确表态支持顶头上司,顶头上司倒台,他也就得跟着倒台!…… “栗老爷,刚才镇守使署马大人派人通报,”书记官这时打断了栗温保的沉思默想,走过来报告,“说今后晌由省立五中师生牵头,益智预备中学、南阳学生联合会、教育会、商会等团体联合拍电报给北京总统府,要政府为旅大问题速向日本政府严重交涉,电文上说,旅大租期已满,日本抗不交还,实属有背章约,万望严重交涉,保我疆土。据悉,明日这些团体还准备###游行,散发传单。马大人要你派人密切注意事态发展,一旦发现有反政府言行,就立即制止,以防事态蔓延!” “哦,又是省立五中!那年看电影让学生们举纸牌牌的不也是省立五中?”栗温保扭过头去问肖四。 “是的,那件事后来查清了,那主意是省立五中校长卓远出的!”肖四低声答道。 “好嘛,这些识字人,不好好的教书念书,净出他娘的歪点子!像交还旅大这样的国家大事,要你们这些教书、念书的去c心?依我之见,要想天下平安,就干脆别办学校,甭让人们识字,人一识字他就不安分!要不要往上报报,把这个省立五中和卓远撵走?”栗温保瞪了眼叫。 “那倒不必,再说撵走一个学校也不是简单的事,”肖四接口,“眼下我们一方面派人对明天的游行进行监视防范,另一方面可以对卓远来点警告!” “咋警告?” “这样——” “报告栗老爷,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在门外求见!”门房恰这当儿走过来高声禀报,将肖四的低语截断。 “他这会儿来干啥子?”栗温保有些意外。 “是我安排他今晚来的,”肖四笑道,“他不是每年都把利润分给我们一半吗?我让他今晚提前把今年的那一半带来,也算是对大哥荣任旅长的一点祝贺!” “太好了!”紫燕和肖四的两位夫人听说送银钱的来了,都高兴地拍手叫着。 “传他进来!”栗温保矜持而懒散地挥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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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参加后晌的###游行跑路太多,也许是因为高喊了“还我旅大”的口号泄走了胸中郁愤心情畅快,卓远晚饭时饭量大增,接连吃了三大碗面条,而且破例地喝了四杯白酒,把一张脸喝成了通红一片。 “好,要是每顿饭都吃这么多,包你身子能壮起来!”雅娴满意地收拾着饭桌上的碗筷。 卓远含笑刚要开口,一个尖脆的声音已抢先跳到了室内:“什么好东西让爹吃光了?为啥不给我留一点?”伴着这声音,浑身都裹着喜气的容容跳了进来。 “哟,是我的宝贝闺女回来了!”卓远快活地叫道。 “天哎,回娘家的路太远,让我整整走了一天,摸黑摸到这个时辰才到了家!”容容故意皱起眉,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腿叫着苦,但话没落音,自己先就格格格地笑开了。 “疯丫头,世界上的媳妇,怕就你回娘家的路近,总共只有几步路!”雅娴伸出指头点了点女儿的前额,“做了媳妇,举止就应该沉稳些,哪还能这样走路一步三跳的?” 容容没有理会妈妈的指教,而是扑到爹的背后,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伸到他肩前叫:“爹,看看我是不是又吃胖了?” 卓远一边抬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扭眼含笑打量着女儿:“嗯,是又有点胖了,告诉我,在婆家都吃什么好东西了?” “好东西可多了!早上,俺娘总要给我炖一碗j蛋羹;晌午,总特意为俺烙一个小油馍,而且只许俺一个人吃,俺要掰一半分给立世,娘也不许;晚饭,他们一家吃生拌萝卜丝、白菜心,也总要给我炒一个热菜。前天,俺公爹去街上办事,还专门买了一只野兔回来,让娘炖了给我吃!” “他们要再这样娇你,只怕你胖得连衣服也要撑破了!”卓远满意而亲昵地拍着女儿的头,跟着又问:“其它方面呢,譬如让没让你受气?训过骂过你没?” “根本没有的事!”容容急忙摇头,“那日,立世让我帮他擦机器,嫌我手慢没擦净,要自己擦,从我手中扯抹布时无意中把我扯了个趔趄,刚好被俺公爹看见,公爹当时就狠狠瞪住立世叫:你凶啥子?有啥事不会慢慢说?你自己多干一点不就行了?!那晚吃饭时,俺娘也冷了脸对立世讲:你有多大本领,动不动就对容容使厉害?……你说,谁还敢训我骂我?!” “好,好,”卓远笑着拍拍女儿的头,接了又仔细问:“穿的呐?你的衣服——” “这你放心!”容容从父亲身后绕到前边,扯起紫红缎褂让父亲看:“这是俺娘给我做的第五件衣服,俺娘只要看见合意的绸缎料子,总是给俺公爹交待,零卖时记住留几尺,给容容做件衣服!每回公爹都高兴地点头!” “嗯,行,看来我的宝贝女儿到了尚家仍是宝贝!” “可你当初还反对我去尚家哩,说我到那里不会幸福!”容容故意撇了嘴去斜眼看爹。 “我很高兴我的预言错了,而且希望生活不断证明它的错误!”卓远笑捏住女儿的辫梢,轻轻地抚弄着。 “爹,我把我高兴的事给你说了,你也把你高兴的事给我说说呀!” “我高兴的事?好,就给你说一桩!今日后晌,我们几所学校的师生为要求日本交还旅大举行游行,可我们的队伍后头,总有几个人举着一条横幅在不远处晃,那横幅上写着一行大字:‘饭有吃,衣有穿,本该静心读书,何必到街上添乱,惹得众人烦?’队伍不论拐到哪条街,那条横幅总跟着我们,后来看见栗温保手下的人穿着便衣走在那伙人中,才明白是栗府派来的,于是我就叫两个学生到街边买了一丈白布,我边走边用笔在上边写了一句:‘昨造反,今做官,原当为民争福,为啥只拥妾坐怀,招来百姓怨?’尔后叫学生们也扯起来当一横幅,两条横幅相对,街两边的人都争相观看议论窃笑,最后使得那几个人只好卷起自己的横幅跑了。据刚才学生们传来的消息说,那几个扯横幅的家伙回到栗府后,遭了栗温保一通大骂,说他们若不举那横幅,也招不出坏他名誉的横幅来!” “好,痛快!痛——”容容正笑叫着,院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容容闻声脚步轻快地跑出去开门,片刻之后拿着一个信封跑了进来说:“有个人给爹送来了一封信。”边说边把信递到了卓远手上,卓远扫一眼信封上“卓校长台鉴”几个字,便漫不经心地拆开封口展开了信笺,在信笺展开的瞬间,卓远的双眼陡然瞪大,脸上原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怎么了?”妻子最先发现丈夫神态的变化,慌忙走上前,容容见状也急忙跑到父亲身边去看,母女俩的目光一触到那信笺,几乎同时吸了一口冷气:那信笺上没有一个字,只有用红笔画出的五个血淋淋的断手指! 屋里一瞬间静得只有三个人的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雅娴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恐吓?!”容容的眼睛瞪圆。 “天呐,八成是你惹恼了官府,你以后再不要领着学生上街去招惹他们了!”雅娴慌慌地拍着丈夫的肩膀。 “害怕了?”卓远把目光移向妻子的脸。 “就你胆大!”雅娴火了。 “不,我也害怕。”卓远平静地说,“我不是只剩这一只左手了?要把这左手上的五个手指再砍掉,我连吃饭、睡觉都很难了。谁不想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生活?我也常常在心里劝自己,你自家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安生读你的书教你的学吃你的饭多好!可我的眼睛不让这样做,我的眼睛看到,正是由于许多中国人的胆小怕事和惟恐引祸上身,反倒使我们的国家灾祸连连,结果是人人无平安。于是我就想学学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股劲,学学前人‘在狼虎中间读道经’的那个样,学学先辈们‘任尔东南西北风’的精神……” 卓远边说边把目光定在先父留下的那两个条幅上:易弯最数腰,能软当推膝。父亲,我不会忘记你的告诫! 容容双眼圆睁着看定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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