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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亚醒来时闻到了草叶的清香,她记起在梦里头,她正在自己的坟头拔草。厅屋里,乌拉正在同清说话,声浪一阵阵传来,他俩的语气显得很亲密,甚至有点挑逗的味道。马丽亚穿好衣,铺好床,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往厅屋里去。但是乌拉在叫她了。
乌拉坐在清的怀里,柔韧的躯体显得无比的妖娆,马丽亚简直看呆了。她那古铜色的头发散了下来,又多又亮,令满屋生辉。
“你来喝咖啡吧。”她镇定地对马丽亚说。
清从她丰满的肩头探出脸来,嘲弄地看着马丽亚。
马丽亚自惭形秽地看着自己这双青筋凸露、善于劳作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努力抬起眼睛,将目光停留在清那半边毫无表情的脸上,这半边脸唤起了她心里某种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了那些花岗岩铺成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年老的首饰匠人。“她很害羞。”清直愣愣地看着她说道。
大概乌拉也觉得太过分了,就从清的怀里挣脱出来,替马丽亚斟上咖啡。
马丽亚注意到水缸里的那些金龟都变得静静的了。这时清走到门外去抽烟,乌拉就挨着马丽亚坐下了。
“原来你俩是情人啊。”马丽亚干巴巴地说。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4)
“我是因为害怕才成了他的情妇的。你不知道啊,马丽亚,我的日子有多么难。白天里,我去各家安慰那些痛苦的人,另外我还得饲养金龟,接待像你这样的远方客人,忙忙碌碌的倒也不觉得心烦。可是到了夜里,就一切都变了。每天夜里我都要发狂。有天夜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山羊,将门口的青草吃掉一大片!这样,一到早晨我就会痛不欲生。后来清就来了,他站在星光下,他那狼一样的目光一下就把我镇住了。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你不要以为我同他有多么好,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我的敌人。”
乌拉眼里的热情忽然消退了,呈现出悲凉。她提议带马丽亚去村里参观一下。
“你会见到你熟悉的景象。”她讨好地一笑。
她们吃了些面包就出门。在门口,正在抽烟的清用力瞪了马丽亚一眼,令她全身发麻,脸发烧。
“没人能抵御得了他的魅力。”乌拉自豪地甩了甩头发。
她们很快进入了茂密的竹林。虽然是夏天,马丽亚还是感到身上凉嗖嗖的,不断起j皮疙瘩,她后悔没多穿些衣服。后来越走越冷,她全身都哆嗦起来了。
“乌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呢?”
“我们早有联系。所以过去那些年里,我一直在给你寄旅游简介嘛。”
乌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马丽亚盼望她们快点走进一家人家去暖和一下,她觉得这些参天巨竹全都成了冰柱,她再走下去就要冻僵了。她看看身旁的乌拉,见她脸色红润,一点都没感觉到寒冷。马丽亚终于看见了一栋土屋,屋门口坐着肮脏的男孩,脸上糊着泥巴,正在用一根g子搅臭水沟里的水。乌拉说进去坐一坐,马丽亚立刻就同意了。男孩将g子往水里一扑,脏水就溅到了马丽亚的裤子上。马丽亚听见乌拉叫小男孩“乖乖”。
进了屋之后就暖和一点了。屋里躺了三个人,都躺在一间房里,但分别睡在三张行军床上。这里不像个家,倒像临时旅馆。那三个人都没睡,直瞪瞪地看着房顶。两个老的大概是这家的主人,另外那位是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表情悲苦。干瘦的手抠着床头的铁杆,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位老人相对平静一些,身上盖着马丽亚盖过的那种蓝底金花的薄被,他们几乎一动不动。
乌拉正蹲在床边同那位中年妇女说话,声音近似耳语,马丽亚难以听清。说着说着,那女人的神经质就减轻了,紧紧抠住床头铁杆的手也松开了。又过了一会儿,马丽亚看见她脸上竟然露出少女般的羞怯。她长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坐起来时,两位老人一齐从各自的床上欠起身子,谴责地瞪着她,就好像她正在做丢脸的事。三个人就这样尴尬地对峙着。
“利拉,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马丽亚,你不是要向她打听那件事吗?你看,她亲自来了。”乌拉打破了僵局。
利拉如释重负,穿好衣服同乌拉一起向外走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说话。马丽亚发现,利拉一出房门就变得活泼年轻了,她的模样不再是中年妇女,而是看上去才20岁左右,棕色的头发也显出了虎虎生气。她一把捉住马丽亚的手,急切地说:“马丽亚,马丽亚阿姨!您真是从那里来的吗?您能告诉我40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吗?啊,请不要见怪,那件事啊,就像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天啊,我就要说不出话来了!乌拉!乌拉……”
她的脸涨得通红,乌拉体贴地帮她捶着背,安慰她说:“不要急,不要急,马丽亚在这里呢,她会告诉你一切的。”
“40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是一场双方自愿的谋杀。”马丽亚小心谨慎地说,“那么,你真是锁匠的女儿吗?”
利拉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明朗起来,她接连吃惊地“啊”了好几声。
“那么瘸腿的尼克还在么?那个魔鬼?”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还在,但并不是他干的。你父亲是个有主见的人。”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5)
“我知道。”她小声地同意了,目光一下子显出了散乱。
“没过多久,利拉就到了北岛,成了此地人家的媳妇!”乌拉大声地、庆贺似地说,还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一阵风刮来,马丽亚身上又起了j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抱怨:“这里真冷。”
利拉和乌拉听了她这样说都笑起来。乌拉解释道:“你还没有习惯这里的气候。我们这里的人,心里都有一团火,想要我们像外边的人一样生活,难啊。其实说起来,清并不能独自剥夺我们种田的权利,是我们自己心里有这种要求,清一家人不过是看透了村里人的本性罢了。”
乌拉说话的时候,利拉就靠在她身上,依依不舍的样子。
屋内响起了叫喊声,似乎是在谴责,利拉脸上变了色,连忙进屋去了。
乌拉解释说:“两位老人在保护利拉呢。要是没有他们,利拉恐怕活不到今天。她父亲死了之后,她根本就不想活了。”
“她的丈夫在吗?”
“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事。没人见得到她丈夫,那是一个影子,就连利拉也见不到。那个男的,只是活在老人的叙述里。利拉听了两位老人的故事,深深地感动,就在他家住下了。”
马丽亚感到竹林深处有双眼睛向她盯了一眼,那是很熟悉的眼神。待她要看个究竟时,人影就消失了。她皱着眉头,竭力要回忆起那究竟是谁。乌拉也在朝那里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要是不怕冷,我带你到祖母那里去。她一个人住在竹林深处,门口有条小溪。全村只有她一个人没养金龟。”
“她是你的祖母吗?”
“不,她是大家的祖母。据说她快一百岁了,不过腿脚相当灵便。”
“我想见她。”
乌拉让马丽亚加快脚步,说这样身上就会发热。她们走了一会儿,眼前的路就消失了,只能在竹子与竹子之间绕着走。马丽亚的头都昏了,但是乌拉显得很有精神,如果不是为了迁就马丽亚放慢脚步,她可以在密密的竹林里走得像风一样快。就在马丽亚累得快要倒下的时刻,乌拉停了下来。
“到了吗?”马丽亚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啊。可是我们还不能进屋,因为她老人家坐在溪水里头洗澡,要是看见有人,她会不好意思的。”
“这么冷的天!?”马丽亚惊叹道。
“她才不冷呢,她热死了。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祖母常赤身l体在外头走。村里人一个月给她送一次粮食。你看,她上来了。”
马丽亚看见了祖母那比侏儒还小的、皱巴巴的身体,她一闪就进到了土屋里面。矮小的屋子在几棵垂柳后面,不仔细看几乎就难以发现。
“乃乃!乃乃!”乌拉一进门就高声叫喊。
老人没有回答。屋子里很黑,像进入了地d深处一样。乌拉牵着马丽亚往前走。奇怪的是走了好久还没有碰到墙,就好像这个房子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像个房子,其实是一条地道。
“乃乃啊!”乌拉又喊。
黑暗里忽然闪现了一点小光,是老人在擦火柴。她点燃了烟斗。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叶味。老人坐的地方似乎是一个石盘,石盘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石头,乌拉靠近她的时候,她正在摆弄那些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石盘的下面有流水的声音。
“是她吗?”
老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马丽亚,乃乃,她来看您来了。”
乌拉牵引着马丽亚同她一道坐在石盘上面。马丽亚感觉到有一双滚烫的硬硬的小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停止了颤抖,一点都不感觉到寒冷了。
“乔的妻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她那老迈的声音又说。
“马丽亚,乃乃是认识你丈夫的。他小的时候,乃乃抱过他,还同他一块儿到河里洗过澡,不过后来,乔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乌拉轻轻地说。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6)
“啊——啊!”马丽亚说不出话来。
“这些小石子,是乃乃用来帮助自己记事的。她呀,什么都不会忘记,任何事!你听到流水的声音了吧?那不是水,是她的思想在波动。乃乃住的这个地方非常特殊,外人是不可能找到这里来的。”乌拉的话里头充满了崇拜。
“马丽亚,你理解乔的工作吗?”老人一边咳一边问。
“我不知道,乃乃。”马丽亚踌躇地说,“您说的是他的销售工作吗?我想我理解,我总是支持他出差,在家等他回来。”
“你真的支持他吗?”那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告诉你,他的工作只是一个幌子!他是个两面人。”
“我想是这样。”马丽亚壮起胆子又说:“我也是两面人,所以我才到北岛来,我忘不了过去的事。”
“其实乔也忘不了。”乌拉c嘴说。
“我祖父的故事里提到了石d,但是他没提到竹林。不过我一下车就认出了这个地方。”马丽亚觉得自己有点像说梦话。“这里真黑。”
乌拉要马丽亚靠墙站,免得被地上钻来钻去的小动物绊倒。可是墙在哪里呢?乌拉说就在她的右手边。马丽亚向右边摸索着走了好几步,什么也没触到,可是乌拉说她已经触到墙了,只不过没感觉到而已,这个房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就说乃乃的这些小石头吧,看上去像石头,其实呢,是一些小动物,是乃乃所溺爱的宠物。马丽亚想退回来,退到乌拉的身边。突然,她觉得乌拉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了。
“你不要去找她,她不会离开这个房子的。”乃乃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错误。”
“错误?”
“是啊。你要是累了,也可以就地睡觉的。这个房里吵吵嚷嚷的东西太多了,像我这么老的人是不可能睡着了,只能假寐。”
“你刚才要我想自己的错误。”
“我说了吗?说不说都一样吧。你伸手过来,摸摸这只小老鼠,怎么样啊?”
小老鼠很硬,一蹦一蹦的,又有点像玻璃球。马丽亚觉得没法确定那是一只老鼠,但乃乃说是的,还说她最爱的就是这一只,因为它代表了自己这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那个错误差点要了她的命。
“你原来住在铺着花岗岩小路的镇上,后来那个镇子就找不到了吧?年轻时老犯错误,老了以后就来想自己的错误了。我的小老鼠今天很听话。”
“乌拉!!”马丽亚冲着那个方向喊。
“不要喊,她太羞愧了。其实她就在那里。”
马丽亚心里升起一股惶恐之情。在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法确定的“屋子”里,她能干点什么呢?乌拉将她带到这里来,是期待她什么呢?现在她也有点羞愧了,因为她没法猜透眼前的事的意义,但她又总觉得这意义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老人发出一声尖叫。马丽亚没料到她还能发出这么尖细的声音,像某种鸟儿一样。接着她就抱怨起来,因为一只小动物,大概是松鼠,将她的脸颊咬坏了。她说自己太宠它们了,所以它们总给她一些这样的教训。
“是个乌云压头的小镇啊。”她一下子又陷入那种回忆。
“乌拉!!”马丽亚又喊,她实在是难以忍受了。
老乃乃生气了,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又含糊,她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还将那些石头往地下摔。一时间马丽亚感到满地都是小动物乱窜。马丽亚想,原来她一点都不珍惜她的这些“宠物”啊。她在这样发狂之际,便不让马丽亚靠近她,只要马丽亚一靠近,她口里就发出奇特的低吼,好像要吃了她似的。马丽亚感到自己累垮了,她的双腿在发抖,像针扎似的痛,她就势往地下一躺,任凭那些小动物在她身上跑来跑去,不管不顾地闭上眼。
但是她睡不着,黑暗中她听到乌拉在同老乃乃说话,似乎她们已交谈了很久了。原来乌拉一直在附近。
“您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担心她,其实啊,她可以同豺狼搏斗呢。”是乌拉的声音。“原来我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让她来,但是她太执著了,由不得我。以她这种体质,没有她受不了的事。”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7)
“乌拉,你今天哭了吗?”乃乃的声音又变得很威严了,她似乎在擦火柴。
一会儿,马丽亚又闻到了烟味,那烟味居然将她带到了挂着风铃的小楼上,她还看到了走廊里书架上那几本精致的图书,不知怎么,那几本书里头有乔的字迹,那使她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我今天没有哭。”乌拉的声音似乎有点胆怯,“因为利拉一直缠着我讲她自己的事,我就把我的事忘了。乃乃,您看利拉有希望吗?”
“没有希望。她必须将她的公公婆婆都服侍到坟墓里头去。她是个苦命人儿。谁叫她看见那件事呢?”
乌拉开始叹气,马丽亚听见她叹气的声音又粗又重,像男人一样,就想道,乌拉怎么会为别人的事这么痛苦呢?她又想到利拉,想到她躺在行军床上的样子和她在外面的样子。看来北岛这地方的人的容貌是同外面的人很不一样的,他们一天之内就可以变化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你很难确定一个人到底是20岁还是40岁,他们的年龄似乎是根据他们所处的情境而变化的。就说这位老乃乃吧,此刻她的声音完全像一位中年妇人,可是乌拉说她快100岁了。她在黑暗中摸过她的手,那手很光滑,手背上也没有血管突出来。不过先前在溪边看到她,她的确是老迈不堪的样子。莫非到了这种“屋子”里头,时间就倒流了?
这时乃乃又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中映出的脸使马丽亚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棕熊的脸,熊脸后面有一圈光晕,光晕里头才是老乃乃的脸。也就是说,熊脸是实,人脸是虚。她还想看个究竟,但火光灭了。
“乃乃,松鼠咬坏了您的哪一边脸啊?”马丽亚问。
“是右边。没有关系的,它们咬不坏,我脸上这么多毛。”
“马丽亚,我们走吧。”乌拉走过来攥住马丽亚的手,小声对她说。“乃乃要同小刺猬谈话了,她不愿意我们在旁边听。你留神一点,这里有条小溪,我们靠右边走,一直靠右,就到了房子的外边。”
当乌拉说“靠右”的时候,马丽亚觉得自己在被她推着往右边靠。她问乌拉说,老乃乃是不是像那些生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可以同时过两种生活。她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乔的双重生活。乌拉说不是,乃乃其实只过一种生活,就是这个屋子里的生活。外面的人进到这个房里来,同她说话,外面的人就以为自己在影响她的生活。其实她的生活才不会被影响呢。马丽亚高一脚低一脚地随她走,她很想同这个女人说说乔的事,但不知怎么又觉得说不清,觉得她和老乃乃对乔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自己如果问她的话,就会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