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似乎在哭,乔心里想,他的眼泪大概掉在女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了,因为他用两只手握着的这只手渐渐地有了温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乔听见她的声音留在塔内。
“书店里的活儿一天天多起来,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后的黑夜里。
乔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拦在了门口,文森特说:“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黑裙衫。”
“啊,”乔吃了一惊,“她刚才不是穿着白色的和服吗?她是书店老板的前妻,我同她见过面的。”
“我们俩见的是同一个人。”文森特陷入某种思维的纠缠之中。
有人从塔上下来了,然后又从侧门走掉了,他们看不见那个人,也许那不是一个人,因为响起的脚步声像马蹄声。
“乔,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里面,这里有一块毡子。他们都说这里是世界最高点呢。”
乔一离开,文森特就将沉重的门关上了。乔一边走一边想像文森特在里面攀登的样子,他觉得文森特是想独自攀登,他才不会睡觉呢。
外面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隐约能看见那只白老虎在周围出没。好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乔记起了马丽亚,记起了自己是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遥远的东方的某个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部分。他记起了他和马丽亚在b城过着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他俩经营着一个饭馆,饭馆里供应西部特色菜。他们的儿子是长途卡车司机,长年奔驰在外省的高速路上。乔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见厨房里蒸气腾腾,外面的餐厅里坐满了客人,到处都有浓浓的炸虾味儿。马丽亚弯着腰在食品橱里找什么,然后她直起身来走到乔面前,问道:“乔,你把虾的调料弄好了吗?”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7)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白老虎就从眼前闪过。乔像小孩一样哭出了声。
他回到旅馆里,在有些霉味的被窝里躺下,心情平和地入梦。
中途他醒来一次,看着旅馆墙上发黄的壁纸,脑子里短暂地闪过这个问题:那家书店的营业额真的上升了么?然后他很快又睡着了。
文森特在塔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摸索,走得很费力。文森特想像着他内心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将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有一阵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节阶梯松动了,文森特记起先前塔内的那一声巨响。或许那一节东西已经掉下了,台阶与台阶之间有了一个大的空当。会不会白发老人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呢?他看上去那么虚弱,他的确很苍老。然而他又开始行动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难道他有翅膀,飞过了那个空当?还是根本不存在空当呢?
脚步声就在眼前,但老头始终没与他晤面。也许这脚步是响在自己心里?那顶上的白光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呢?文森特没有上去过,因为在梦里,渔村的老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过:“塔顶不可去。”上星期,有一只美丽的小狼死在塔内。文森特觉得小狼是累死的,它显得很安详,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处。它的皮毛的颜色很淡很淡,几乎是淡黄色,它正处在梦幻的年龄。但是谁搬走了它的尸体呢?
文森特用脚探到地上的那块毡子,他想睡下来。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塔门了。文森特过去开了门,那人带进来一股露水的气味。
“旅馆里面都住满了,我只好回到这里。”原来是黑衣女人。
文森特和她一同在毡子上躺下来。他问她听到有人下来的脚步声没有,女人笑着说:“那就是我呀,我上去过,又下来了。凡是上去过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轻飘飘的啊?”文森特想,她还真是轻飘飘的。文森特又问她塔顶有些什么。“十个圆d,你都看到了。从那圆d里将身子探出去……”她不说了。“有些什么啊?”文森特催她快说。“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那样做,随即我就下来了。”
文森特紧紧地搂住她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在a国的家中过圣诞节。窗外大雪纷飞,丽莎在壁炉前弄那些木柴,熊熊的大火将她的脸映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她把脸转向他,问道:“文森特,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他冲口而出,“要不然我就太老了。”
早上醒来时,他的眼睛被上面那一片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他伸手去摸旁边的女人,女人不在。当他再抬头看那上面时,发现那一片白光正在往下移动,也许不是移动,而是在扩张。啊,真的是在扩张!一会儿工夫,整个塔内都变得明晃晃的,文森特的眼睛就像正好对着太阳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到热,他开始流汗了。他的耳旁响起本地人说话的声音,含糊得很。他试着伸出手去,便摸到了刀锋,于是马上又缩了回来。有人在拉他的手,他捉住那只手,他感觉出来那是一只苍老的男人的手,手上有潮湿的冷汗。
“昨天还是出太阳,今天大雪就把路封死了,想回也回不去。五龙塔顶上的生活就相当于死里逃生。”他说道。他大概是文森特的国家的人。
“那么我呢?我在塔下面的生活相当于什么呢?”
“你的生活相当于看戏。”
他干笑了几声,随即甩开文森特的手,转身去攀登那些石阶去了。
文森特摸索着出了塔门。他的视力立刻恢复了。高原上一片澄明的风景,绿的草,树叶泛红的树,奔跑的灰狼,树林后面有茅屋。但这些风景不像真的。文森特设想,只要他用力一跺脚,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现在他置身于美丽的、不怀好意的风景里头了,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他身后的五龙塔是这一片景色里唯一坚固的,不会垮掉的景致——而他离开了它。
他沿着草地上一条被过往行人踏出的路往前走。他心里想,高原变起脸来真快啊。本来这些日子他已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了的,可是现在,一草一木都完全改变了。这是不是某种力量的作用呢?是不是为了让来此地的人们对五龙塔怀着更大的虔诚呢?他转身看去,那座高塔已成了一个灰色的小三角形,就像他儿时玩过的积木中的那一块。也许它本就是那块积木?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8)
文森特惴惴地在这虚假的风景里头迈步,他的腿有点发抖,他想,也许是由于太饿了吧。他问自己,他打定主意了吗?
“很久以前,在海滩上,看着远处的珊瑚岛,他想过那个问题。实际上那是一个没有办法思考的问题,那么他是怎样去思考的呢?应该说,他没有思考那个问题本身,他只是围绕着那个问题开辟了很多通道,布下了埋伏。”
这几句话出现在文森特的脑海中时,他感到周身在微微发热,能量正在从他那瘦削而疲惫的体内生出来。他的脚步在逐渐变得稳实,他不再对四周虚假的风景感到恶心了。
林子边上有一个老头正在用长长的钩子钩树上的枯枝,他是在打柴。文森特从他身旁走过去之后,他才冲着文森特的背影喊了一句本地话。文森特一下子听懂了,他喊的是:“坐船还是坐飞机?”文森特返回到他面前,可是他垂着眼用一根藤捆他的柴,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老头那骨骼粗大的、能干的双手看着很眼熟,文森特感到有些什么东西在自己内部飞快地死去了,但马上又有另外一些东西长出来了。
老头挑着那担柴走向林子的深处,文森特朝着同他相反的那条路迈步走去。
第十六章 丽莎和马丽亚两人的长征(1)
马丽亚是第一次到丽莎的家来,她很谨慎地四处张望。丽莎没有请她坐在宽敞的客厅,却邀她一块上楼,走进文森特和她的卧室。马丽亚看见丽莎他们的卧室比自己的要简陋多了,里头除了一张木床之外就没什么其他的陈设了。墙壁上光秃秃的,一张画也没挂,同这套高级住宅很不相配。最奇怪的是那些窗户。两个窗户又小,处的位置又高,这使得光线难以进到屋内来。
“我们这间卧房是我亲自设计的,你觉得怎么样?”
“啊!”
“在夜间,我需要一间牢房把自己关起来,最初我就是这么想的。文森特也赞成我的想法。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住进来的,我带着一大群。他们通常在你现在站的这个角落里活动。我喜欢让长征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展开。”
丽莎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双手不停地从胸前往外推,似乎要推开什么东西,而那些东西又不断涌向她,绝不让她推开。马丽亚看到房里似乎有薄薄的烟雾升起。
“那么文森特呢?文森特夜间到哪里去了?”马丽亚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坐在窗台上吧。窗台那么高,是观战的好处所。”
“最近的情况怎么样了?”
“你是指他走了以后吗?哈,他天天都来这里了。他总在队伍当中,只要我耐心一点,就能同他会面。昨天夜里他还让我见了他新结识的朋友,那是一位退休的伐木工,一位很善于冲锋陷阵的老战士。”
有人敲门,丽莎说是她的司机。她压低了嗓音告诉马丽亚说,她不能让司机知道文森特离开了,不然自己就会受到这个青年的诱惑。马丽亚问她如何做得到这一点,她说只要将长征进行得轰轰烈烈,小伙子就没法进屋。
果然外面那人只是轻轻地敲,既不叫喊也不推门。
马丽亚忍不住想笑。
“他自卑得厉害。”丽莎这样评价道,“不过先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先前他猖狂极了,一点都不将我放在眼里,文森特一离开,这栋大房子就成了欲望的空城。你听,有两个人,另一个是厨师阿炳。厨师因为思乡之情的折磨已经变得半疯了。这两个可怜的孤儿,我多么想将他们揽在怀里!”
在这套市中心的住宅里,马丽亚惊骇地看到了文森特夫妇那荒芜的内心世界。这是一栋被主人逐步地忽视和遗忘的住宅。她在丽莎的伴陪之下绕着这处物业走了一圈。虽然丽莎一直在用热情的、兴奋的语气介绍她这个家,回顾着往日的浪漫情怀,但马丽亚从每一处设施、每一个角落都看到了那种无可挽救的、死去的东西。一切都是属于过去了的激情的残骸,这个回归自然的、完全无人打理的花园;这个抽干了水的游泳池;这个油漆剥落的木亭子;这栋大房子里头那些长年锁住的房间,它们在马丽亚的眼里都属于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而现在,这些东西全都隐没在人心的深深的黑暗之中了。
巨大的游泳池里,厨师阿炳正在清理那些鸟巢。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鸟要将巢筑在那种地方,好像一切都乱套了。阿炳的动作里面好像充满了仇恨,马丽亚看到有零零星星的鸟蛋撒在地上。
“阿炳!阿炳!”丽莎的声音里头透着沉痛。
阿炳愣了一下,扔了手中的大扫帚爬上来。他站在丽莎面前,翻着眼,脸上挂着无赖的笑容。马丽亚很生气。
“到了夜里,这个游泳池里头就像地狱一样热闹。”他说。
“阿炳,你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意气用事。你既然住在这里,就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你心里怀着那么大的仇恨,又怎么能安排好生活……”
“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阿炳不耐烦地打断丽莎,“人各有志嘛。每次您都没有发现我也在长征的队伍里。”
丽莎在他面前变得窘迫起来,就默默地低下头,拉着马丽亚走开去了。
马丽亚和丽莎坐在宽大的厨房里,吃着阿炳做的美味的土豆糕饼。丽莎说阿炳是“无价之宝”,还说假如他身上没有那些仇恨的冲动的话,说不定是一个“要做出丰功伟绩”的人。马丽亚笑着回答说,也许厨师一点都不想做出丰功伟绩,他把世界上的事都看穿了嘛。
第十六章 丽莎和马丽亚两人的长征(2)
“就像文森特一样吗?”丽莎用调皮的口气问。
“不,文森特永远不会看穿,他旅行到各地看呀看的,这种事没个完。”
两人都大笑起来,她们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阿炳y沉地走过来收拾盘子,故意将杯盘弄得一阵乱响。
“他经常对我大发脾气,这个家里啊,好像他才是主人呢。”丽莎说,“你看,他走了,他不愿同我们说话。”
马丽亚看着厨师那黑熊一样的身影从台阶下到院子里,他的确显得气呼呼的,为了什么呢?
“马丽亚,我想作一个实验。我们俩今天夜里在那个床上一块儿做梦好吗?看看相互能不能在梦里沟通。然后我们一道去找乔和文森特。”
然而熄了灯之后,住宅就成了一大片墓地。那些坟都是用泥土随意堆起来的土包,丽莎双手抱膝坐在一个土包上,马丽亚站在一旁,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一个人打着灯笼从远处过来了,走一走,又停一停,灯光照在土包的茅草上头。马丽亚转过身去,又看见一个人,也是打着灯笼,也是在那些坟茔间找什么东西。再一看,又一个,正从马路那边赶过来,也是手提灯笼,而他的身后还有第四个人。
“墓地里真热闹啊。”马丽亚说。
她说话时那人已到了面前。那人将手中的灯笼高高举起,给马丽亚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丽莎拉着马丽亚坐下,悄悄地对她说:“他这是在发出信号。你还没看出来吗?大队人马就要来了。过一会儿这里就成了兵营。我坐的这个地方啊,其实是文森特的墓。”
“文森特在这土包里头吗?”
“还没有,他还在外头游荡呢。我坐在这上头心里特别踏实。”
马丽亚抬起头来,看到周围已经有七八个灯笼了,这些人看着都面熟,她认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街坊。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丹尼尔和热妮娅也来了。
“马丽亚在这儿!”热尼娅高兴地对丹尼尔说,“我看啊,你们家里的人特别能沉得住气!你妈妈坐在那里的样子很端庄。”
马丽亚看不清丹尼尔的面部,他的身躯则像一长条布片。
“丹尼尔啊!”马丽亚心疼地喊出来。
墓地里吹着风,丹尼尔的声音像从一个瓮里头发出来的一样,没法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马丽亚看见儿子在使劲摇头。
“丹尼尔,你要对我说什么?”马丽亚失神地问。
“他在说他爹爹的事。”热尼娅代他回答,“他老在说,连我都被他感染,差不多爱上你的乔了。”
马丽亚伸出手臂搂住丹尼尔那细长的腰身,但是她吓了一跳,因为儿子的背后鼓起了一个大包。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乔。”热尼娅说,“你儿子如今将爹爹带在身上到处走。你看丹尼尔是不是壮实多了啊,他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马丽亚掀开儿子的衬衫,抚摸着他那畸形的腰背,脑子里出现一些疯狂的念头。丽莎则在一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