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葭伏在桌上哀哀哭泣。
沈远征起身把药箱放回原处,回来坐在何葭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回家吧,跟我回家吧。回到家就好了。”
在陈珊的一再劝说下,再加上上海的姑妈,大伯母和何伟接二连三的电话轰炸,何葭这边的遗产继承手续陆续办理过户,她开始委托经纪卖房。
她整理弗莱德的东西。弗莱德的父母留在迈阿密的长子处多休养些r子,维多利亚带着孩子已经返回。何葭电话通知她,家里的家具和各类纪念品要她先挑,她不想要的她再处理。
弗莱德的父母现在不宜见这些东西,而且他们住公寓,也没有地方放这些东西。维多利亚家里房子有个很大的地下室,可以堆放这些纪念品,以后再分发给各兄弟姐妹。
维多利亚趁着孩子去学校,开车过来。那个时候何葭用一条藏青s的头巾把头发扎起来,正在整理书籍。
沈远征那个时候按照她的指示,把一些小东西送到陈珊家,顺便去超市买些食物回来。
维多利亚忐忑不安地问:“葭,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记恨我吧?”
何葭淡然一笑:“维多利亚,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也是为了他们好,我怎么会恨你?我想如果弗莱德在,他也赞成你的做法——我那样天天去跟妈妈一起哭,确实有损她的健康。我那个时候光顾着自己痛苦,想不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照顾他们。”
提到弗莱德,何葭眼圈又是一红。这几天无论是沈远征还是陈珊,都小心翼翼不提这个名字,如今提起来,恍然如梦。
维多利亚眼圈也红了。
维多利亚选中很多照片,相架,挂画,还有一些小家具,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何葭做上记号,约定r期,等她清空后维多利亚的老公会请人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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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兮(下)
整理房子的时候,沈远征g些粗活,何葭清理历年来留下来的文档、书籍。她发现,弗莱德在世的时候极有条理,家里的各类家庭文件都分类放得整整齐齐,便于查找,她一找即可找到。税表都留着底稿和税务局的回执放在一起。这些文件税务局要求保留到一定的年限以供抽查,她都让沈远征送到陈珊家,在地下室专门存放在一角。
她翻看那些他发表在专业杂志上的论文,发表在一些本地报纸上的关于经济的评论,看着看着,她忽然坐到地上,又流下泪来。
有人来看房子。房子在市中心,面积大,价格高,不太好卖。
经纪领人来看房的时候,他们去陈珊家。陈珊请他们喝茶聊天。她说:“葭葭,回国住一段时间散散心,等到心情平复了再回来看看,或者买一套小房子住着再找事做,或者决定留在中国也行。你现在的资历,又有加国护照,在哪里发展都不是难事。只是你现在状态不适合一个人住在这里。”
停了停她又说:“我公司大门永远对你开着,可惜你看不上我的公司。”
要是以往,何葭听了这话,总要撒娇地辩解几句,这次她没说话,恍若未闻。
沈远征看看陈珊,做了一个“她这些r子一向如此”的表情。
陈珊心中暗暗叹息。
这时经纪在何葭家里对客人说:“这座楼建于1893年,是真正的砖木结构,款式大方。墙壁都特别厚。厨房和储藏室都非常大,这里还有佣人楼梯。”
最后终于卖给一家有钱的香港人。
何葭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妥,跟银行的关系结清,她对沈远征说:“我回上海。”
她坐在书房,把他留下来的文章一篇一篇刻入光盘,做好记录。电脑的屏幕是他们在湖滩度假的照片。她曾经在那片芦苇摊边放声痛哭,下决心斩断回忆,重新开始。
她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一次次的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开始,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把书桌上他前妻的照片,她自己的照片统统收起,放入箱子。
她光着脚在客厅和厨房间踱步。她抚摸着灶炉,低声说:“弗莱德对不起,我不能够住在这里了。”
她幽灵般地从楼下飘到楼上,又从楼上飘到楼下,一间间的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上。
晚上,她拥住弗莱德临走那天换下的夹克入睡。
她看见弗拉德向她走过说:“你诱惑我。”
他拥抱她:“my chinese princess(我的中国公主)。”
黑暗中,时光似乎在那一刻凝固,那个片段似电影特写镜头一般定格在她的记忆深处。
她喃喃说道:“弗莱德,抱紧我,请抱紧我。”
合同(上)
何葭回到上海,姑妈一见,眼泪几乎落下来:“葭葭,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你住在姑妈这里,让姑妈好好给你补补。”她看见侄女眼中的迟疑,还以为她顾虑沈远征,连忙解释说,“远征他自己有房子,工作忙起来没r没夜,平常他不回来,家里就我跟你姑父两个人,也怪冷清的。”
何葭还要坚持:“我听说我家的租客已经搬走,我还是住回去比较好。”
姑妈说:“哎呀,不行!那个房子一直借给别人,房客换了一个又一个,虽然都是有点素质的人,可是到底不是自己家,已经给糟蹋得不像样,肯定要重新装修一下才能住人。”
在何葭的坚持下,姑妈还是陪她,由沈远征送她们回提篮桥看了看——果然,靠y台的墙角已经发霉,窗帘常年不洗,已经看不出本s。地板磨损得坑坑洼洼,不当心能绊一跤。
厨房里的油烟机蒙着厚厚的一层油,c作台板裂成两块。卫生间的水管漏水,水龙头看上去也锈迹斑斑。
何葭眉头皱起来。
姑妈解释说:“最后这个房客很难缠,还不肯搬,最后我们只好免掉他半个月的租金,才算送走瘟神。”
沈远征这时在旁边开口说:“这房子年头也太长了,还是大修一下比较好。y台的窗可以换成白s塑钢双层玻璃的,非常漂亮。里面地板还是解放前的,早该换了。厨房和卫生间全部按照现在的标准装修,这房子会非常舒服。”
停了停他又说:“或者你把它卖掉再买新式公寓也好,这个地段,这种房子能卖个好价钱。”
卖掉?她已经卖掉了她跟弗莱德的家,难道还要把父亲留给她的纪念,这个有着她少女青春记忆的地方也卖掉?
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来重新装修。”
于是何葭住在姑妈家,开始c作老房子的装修。在装修开始之前,大伯父大伯母和何伟请她吃饭接风,她不得不去;李春明和张帆请她,她借口疲劳,要倒时差,一推推掉。
她实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张帆不请自来,打上门兴师问罪,说何葭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认她这个老朋友了。
姑妈替自己侄女解释:“是真的身体不好,回来只出去一次,身体就吃不消了,天天在家里睡觉还缓不过来,我是土j汤银耳红枣羹一碗碗给她吃下去,就是不见效。”
张帆以指敲桌,笑着说:“姑妈,你是太宠她。我看你天天让她烧饭洗衣擦地板,只怕她能吃能睡,没一个星期什么病全好了。”
姑妈给她逗得一笑:“这孩子,整天胡说八道。”
等姑妈走开,张帆开口问何葭:“听远征说你想装修房子,这么说要留下来了?”
何葭说:“这个还说不准,打算先住个半年一年再说。”
张帆立刻建议:“还想什么想?留下来吧!何葭,到我们公司上班吧,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们一个服务合同没履行呢!”
合同(中)
那张合同,本是双方做面子的事,她这个时候抬出来是什么意思?何葭抬眼看看张帆,没出声。
张帆笑吟吟地说:“我们公司虽然不是跨国公司,可是能付得起跨国公司的薪水。何葭,财务总监或者市场总监,你更倾向于哪个职位?”
何葭淡淡地一笑说:“你太高看我了。我在加拿大也不过是小八拉子一个,坐不了那么高的位子。”
张帆继续笑:“得了,你还跟我谦虚!”
何葭说自己暂时不考虑工作,要先专心装修房子。
老式的房子太高,她把朝北的那间依然做卧室,吊个低顶,装上空调。吊顶的上面其实架了个结实的阁楼,梯子隐藏在宽大的走入式衣柜里面。
阁楼里自然做成一层层的储藏架,放些过季的衣服被褥杂物等东西。
朝南的那间依然保持原来的高度,做客厅。y台的门换成r式拉门,需要时可以打开连成一体。
难度最大的是找那种长条的地板,并把地板漆成四九年前的那种红漆地板。
包工头为难地说:“小姐,现在哪里还有做这种地板的?”
何葭说:“容易做还找你?”
全部是复古装修,难度有点大。
何致远那个年代的家具,式样都老土,但是做工非常讲究结实,整个大衣橱,除了背面的三合板用钉子,其他的地方都是榫头,拆都很难拆,白送都没人要。
只有两只单人实木扶手椅是四九年前的款式,是何致远从旧货店买来的古董,不知道是哪个资本家被抄家后的东西,还是这些人在后移居海外后卖掉的东西,何葭很喜欢那种古旧雅致的样子,留下来,让包工头打磨后重新上漆。
国内的装修就是这样,要时时刻刻地看着,一个不当心,他们会把你要求的东西做走样,是以何葭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老房子里。
遇到要买什么东西,自然是打个电话给张帆,由她派公司里的小型货车来帮忙。
不监工的时候何葭待在姑妈家睡觉,帮着做家务,陪着姑父说话,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听他褒毛批邓,也不辩论,极至耐心。毛好邓好,不是她关心的范围,他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姑父是她的亲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过一天少一天,她要让他开心。
现在除了亲人,没有什么能让她更关心。
不错,他跟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个世界,她跟谁有血缘关系?他待她如亲女,这就够了。
她抽了一天时间,拿着她当年拍下的襁褓和那个写着她出生年月r的纸条的照片到晚报广告部,登了一小块寻亲广告。
两张照片都在里面,作为个人广告来说,版面不算小,价格也昂贵。广告部的人说,本报除了登过一个富翁的征婚广告,还没有谁的个人广告占这么大的版面。
何葭登记表格,填写广告内容,缴款,一系列的手续办好,对于广告部工作人员的感叹没有应声。
联系电话写的是她的手机号码。这件事她对谁也没说,也不想让这种事打扰姑妈一家的安宁。
合同(下)
何葭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来自一个不相g的女人。她们约了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见面。
那个女人叫孙茗,比何葭小一岁,自称也是养女,只想找个有同样经历的人聊聊。
她说:“我爸爸妈妈结婚后很多年都没生孩子,大约以为不能生了,就去孤儿院领养了我。我到他们家的时候才半岁,什么都不记得。我依稀有一点点记忆,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对我很好,很宠爱。四年后我妹妹出生后情况完全改变,他们把心思全部放在妹妹身上,我很明显地感觉到父母的偏心,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从亲戚口中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才恍然大悟。”
“从此以后我变得沉默,自卑,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我拼命用功学习,试图用优异的成绩换来父母的笑脸和关注,可是一切都像是白费心机,他们仍然宠爱妹妹,忽视我。”
“我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毕业后特地选了个离家远的单位,可以找个借口搬到宿舍去。到后来我自己结婚,生了孩子,可是一点都不快乐。我很想去寻找亲生父母,可是又不敢向现在的父母打听实情,怕他们骂我忘恩负义。”
何葭默默地听着,没有c嘴。等她说完,才安慰她一句:“也许是你多心了。据说很多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都偏心小儿子小女儿。”
孙茗摇头:“不一样的。我妹妹被宠坏了,做事也好,学习也好,都不那么上台面。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进步,做了一点点事,父母都会把她夸上天;我做得累死,成绩一贯名列前茅,却得不到他们一句表扬。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她看看何葭,又问,“你呢?你父母对你好吗?”
何葭点头:“非常好,好到我在我父亲去世前才从他嘴里得知自己是养女。”
孙茗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你不怕你妈妈生气吗?”
何葭低头用手指在杯子上划圈,半天才说:“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爸前几年没了。”
孙茗脸上呈现出惨痛的表情。她喃喃地说:“对不起。”
何葭勉强地笑笑:“没关系。其实我寻亲,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就是想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她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抛弃她?
孙茗抬眼看看她,接着问:“如果找到了,你会认他们吗?你恨不恨他们?”
何葭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会认他们,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恨他们——也许见到才能了解。”
孙茗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车流,外面华灯初上。在这样的都市里,你看不到r出,也看不到r落,只能从光线的明暗,从路灯车流的疲倦神s里看出,一个都市的一天,又渐渐走向结束。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对养父母是什么样的感情。你说我恨他们吧,可是没有他们,我不可能上大学,念到研究生毕业——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有几个能上大学的?你说我不恨他们吧,可是我在那个家里那么多年,感受到甜蜜之后又感受到苦涩,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感受到一种自卑的情结。这种心结一直折磨着我——我老公不知道这件事,总是说我对父母的感情古怪。”
谁是谁非,谁又能评说?何葭心中一声长叹。此时她才知道,比起孙茗,她是多么幸运,因为她得到了何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宠爱。。 书包网最好的网
误会(上)
也许同病相怜,孙茗把何葭当成朋友,经常诉说心事。
她n次地问何葭:“你说我该不该跟现在的爸爸妈妈挑明,去找我亲生的爸爸妈妈?”
何葭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西方这没什么,可是我们都是中国人。”
孙茗又问:“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怨恨我爸爸妈妈?”
何葭迟疑片刻,这么宽解她:“他们毕竟养育了你,还供你念了大学。你就当自己跟妹妹是一样的亲生女儿,只不过父母有些偏心小女儿。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不要跟父母较真。他们活一r少一r,等到他们不在的一天,再多的遗憾都无法弥补。”
孙茗在那边还是无法释然:“你不知道,我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在外企做到中层,我妹妹因为被他们宠坏,一直出息不大,混得不好,这个时候我爸妈才对我态度转变,开始对我和颜悦s,总是让我帮我妹妹找个好点的工作——”
何葭微笑着问:“你这么多年这么努力,不就是想引起他们对你的重视吗?现在他们重视你了,你怎么反而不开心?”
孙茗默然。
那个时候何葭的房子已经收尾,装修工人当着何葭的面换了锁,把新钥匙j给她,让她反复检验,确认一切正常,结算一部分工钱;等到何葭搬进去一个月后各项设施使用没有问题再付清全部工程款。
接下来跟何葭联络的一个是个中年妇女,自称五十多岁,可是何葭看着她象是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c劳的痕迹,可是她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并不是穷困潦倒的人家。
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颈间露出的翡翠挂件的项链显示着她现在的某种身份。
何葭跟她约在新房内见面,请她描述当年包裹女儿的襁褓的花样和颜s,以及女儿的出生年月r。
因为篇幅的关系,何葭最后没有等出两张照片。
出生年月跟何葭的生r不符,当何葭拿出当年的襁褓的时候,那女人摇头说不是这个。
何葭怀疑地问:“你把女儿放在哪里都记不得了吗?”
那个女人羞惭地说:“我是外地人,对那一带并不了解。我表姐在虹口医院做临时工,求了医生走了后门帮我接生下来。生下孩子后我跟表姐抱着孩子在附近转悠,看看似乎有个避风的地方,那户人家还象个样子,就把孩子放在那里了。上海那么大,弄堂房子大同小异,实在是不记得到底放在哪里。”
何葭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要把孩子丢掉?为了生个儿子?家里孩子多养不起?”
那个女人更加抬不起头,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下来,啜泣着说:“那个时候我还没结婚,在上海g临时工,一个姑娘家,没有住处,带着个孩子,哪里还能抬起头做人?回老家,更会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让娘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未婚先孕!那个年代,何葭没有经历过,可是那个年代的小说她读过,知道一个女孩发生这样的事情,基本上是死路一条。
为了活下去,只有抛弃亲骨r。所以当年弗莱德说,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误会(中)
这个女人后来嫁给了在上海做临时工的同乡。改革开放后,她跟丈夫一起在上海和家乡之间贩运货物,吃尽辛苦,终于赚得第一桶金,而后又在上海郊区开了厂,发了财,过上富足的生活。
现在她衣食无忧,丈夫偶尔在外面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也好,温饱思也好,只要不危及家庭,她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当年她的那段“不清白”的历史,丈夫一直耿耿于怀,她就当还债。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丢弃亲生骨r的深深的罪恶感时时爬上心头。她现在有条件了,想把女儿认回来,补偿给她最好的生活。
临别的时候她忐忑地问何葭:“你恨不恨你的亲生爹娘?”
何葭摇头:“我感谢他们给我生命,让我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
那女人听了这话,像是得到安慰,表情放松许多。
那几r何葭在新房子里打扫,经常走神,常常跪在地上擦地板,突然停住,眼前浮现出那个沧桑妇人饱经风霜的脸,粗糙的双手,和手指上碧绿的翡翠金戒。
她的亲生母亲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