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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部分(2 / 2)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s,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色,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阳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性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摸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s》。《离s》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y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s》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s》,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s》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习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习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s》。十几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宫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箫、弹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着乐曲唱词,在廊下演习不少时间了。她们见皇上突然上了阁,都停下曲子跪安。福临摆手道:“罢了罢了!只管演习你们的,朕也听听。〃董鄂妃早已迎上前来。福临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没有第二个。〃董鄂妃温柔地笑道:“是为今晚中秋家宴演习的。此剧中,东皇太乙、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场,人多热闹,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图》新作了几套行头。陛下要不要过目?”“亏你想得周全。鬼精灵,一直瞒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观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等着瞧!〃两人说笑着,一同走到阁中。却见容妞儿那一队随侍宫女中站了一个保姆,抱着个胖胖的大眼睛小姑娘,红红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着,非常招人爱。福临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过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眨动着长长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浓密的睫毛,定睛看着福临时,福临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黄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都还小,留在宫里r母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爱,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满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爱地抚摸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色挺好,怪高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虽没有喝酒,业已半醉了……”福临兴冲冲地讲起上午谈禅的经过,自己豁然开朗的解脱感,然后说:“你也学禅修道吧!清净无为、清心寡欲,红尘烦恼其奈我何?你也该解脱解脱,这两年,你烦恼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宽一些。水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满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迎着他说:“古谚说,曲有误,周郎顾。可以比得眼前风光吧?〃二人相视而笑。


宫女们演习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宫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日教习,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压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吟吟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饱。晚上太后的家宴还有好吃的呢!”“真的吗?〃福临象孩子一样高兴:“好,只打个点儿。你陪我一块儿喝茶。〃董鄂妃打发容妞儿去传差,小冰月却伸手要跟容妞儿走。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宫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宫去,哄她睡觉,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水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宫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身鹅黄色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衣丛中偶尔闪出身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白塔;雕栏玉砌的金鳌玉蝀桥如一道白虹卧在太y池上;宫墙之内,重重殿阙雄伟壮观;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琼阁在波光树色间闪耀。福临心旷神怡,顺手拉过乌云珠,并坐在红栏下,说:“太y秋风,果然秀丽,不枉占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怀为之一爽!““陛下,还记得宋人杨万里的名句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阁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阳光中红白交错,格外精神。福临笑道:“虽不是西湖,这景致也看得过了。来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领略水乡风光,探究苏杭水土,何以熏陶出爱妃这样明慧秀雅的人儿!”“皇上取笑了。“乌云珠嫣然而笑。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禁地说:“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爱妃了!”“皇上过奖。〃乌云珠面色愈加娇艳。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爱妃慧丽过于玉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压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爱,英雄志儿女情无一足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白!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这时福临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个大孩子,洋溢着真挚之情。乌云珠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竟滴下泪来。福临连忙抬手为她抹去泪珠。


半晌,乌云珠才神色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日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高厚,没齿不忘,虽粉身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白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宫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好。你说吧!”“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欲泪:“妾妃……怕难有此厚福了。况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宫怨气所锺,怨气郁结,上达诸天,上天才降下这样的惩罚……”福临脸都白了。他想制止乌云珠说下去,他知道内情。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怨气所锺〃确是实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宫,共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身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宫,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高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中秋节的正午。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内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内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


第七章


——  一  ——


一交顺治十六年,前方的胜利消息便雪片般飞来。正月,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等四路大军会师于平越府,随后再分三路取云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复了昆明。继而大军追击永历帝朱由榔,进克永昌,在怒江之滨磨盘山一场大战,清军虽然中伏损失不小,但最后大获全胜,李定国奉永历帝出逃缅甸,于是云贵全部收复。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继茂镇守四川,西南诸省大定,统一大业终于完成了。举朝上下一片欢腾,满洲王公贵族更是兴高采烈,他们攀上了他们祖先不曾达到的高峰!


由于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龃龉,此时都淹没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各地一些响应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马,都被轻而易举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郑成功曾率军进犯浙江太平,企图减轻云贵方面的压力,但被官军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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