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说:“你若不喜欢这几个孩子也就算了。自己慢慢物色吧。总有个孩子伴着好一点。”
轻轻的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不知道和你有缘分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孩子
园子里的孩子一下子多了起来,男孩子有三个,再加上过继过来的几个小姑娘,显得生气勃勃。
惟独我面前还是没有孩子。
好在弘时一有时间就过来陪我。弄得李氏侧福晋都颇有微词,不过我们的丈夫曾公开发表过以下言论——“善玉学问也好,心思也好,没事让孩子多和她呆着,断不会让孩子吃亏的。”
所以,她也不能对我做什么。
等那两个小孩子都长到四岁的时候,爸爸才给他们取了名字,老四叫弘历,老五叫弘昼。都是好听的名字。我曾经被老八家的那个“弘旺”笑了个半死。
康熙五十五年了,我才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是外面庄园的女人给领过来的一个小女孩。
小得好象一只小猫。
“善格格,这孩子原来是我邻居,她额娘死的早,阿玛又好赌,把个好好的家产败了个精光,现在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债了。她叔叔其实还是个小官,但婶婶是个狠的,又不肯收留,我就自做主张,想留她在庄子里做个下手,您能不能就准了?现在还小做不来事情,但是养两年就好了。”
那个女孩子一身衣服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穿戴虽然寒酸,却整整齐齐。
“你什么时候生的?”我问她。
“康熙五十一年,五月十八。”声音不大,有些因为强做镇定而发颤。
五月十八。我心里忽然有些温暖。
我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我的腿上:“你愿意做使唤丫头?”
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让我有些失神。
“不。”她小声说。
领她来的女人急忙冲她使眼色。我笑了一声,说:“阿伦嫂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转面对怀中的女孩子说:“你叫什么?”
“丫头。”
“丫头,做我女儿好不好?”我轻轻刮了刮她淡淡的眉毛。
“我有额娘。”她眼睛里有水气氤氲。
轻寒在一边笑了起来:“格格,那就算了吧。”
我只管笑了,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却还是说:“你原来的额娘仍旧是你的额娘,我是你的新额娘,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轻寒,点头说:“好。”
我抱着她,说:“你是五月十八的生日。我就叫你初夏。初夏,你要管我叫额娘。”
轻寒带着她去换衣服了,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默默的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初夏,初夏。
我教初夏读书,轻寒教她针线。没有把她像别的格格那样关在屋子里,我放她在外面和弘历弘昼他们混在一处玩。弘时却比他们大了八岁,只是偶尔帮他们解决些小纠纷,并不能再在一处玩了。
几个孩子,没事情却还是喜欢往我那里钻。
时间于是就过的很快,弘历和弘昼进学的时候,我便跟孩子爸爸说,让女儿也跟着去上学。
孩子爸爸笑了,问:“女儿家的,何况你自己也在家里教她了。没由来和男孩子总混在一处。”
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谈笑都是淡淡的。
“只是在一旁陪听而已,又不是真要她去做学问,也好束着四阿哥和五阿哥的心性。”我耐心的说。这倒是真的,尤其是弘昼顽皮得不得了,耿氏是疏阔的性子,不怎么爱管,在外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雍亲王爷对这个小儿子也没有办法,偏偏弘昼只买初夏的账,初夏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初夏要他去骑马他不敢去骑驴。园子里的人都知道五阿哥只服初夏小格格。
大概是因为想到这个,孩子爸爸莞尔一笑,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就让初夏也跟着去吧。要不然,我怕弘昼把书斋顶给掀了。”
又好好交代了初夏。
初夏才六岁的孩子,十分活泼。
“知道了,额娘,知道了,”她笑嘻嘻的说,“不要乱说话,要听四哥哥的话,要看好五哥哥,对不对?”
我笑了说:“你阿玛也说了,你是女孩子,所以不要太拘着你。若是不舒服,或是不高兴去,就回来。但我要跟你说,做人要有恒心和毅力,虽然师傅不会对你太严,你自己要努力,明白吗?”
初夏笑着说:“我明白。”
下了学之后,这些孩子有时候也来我这里,说笑,游戏,吃点心。
这一天,正好弘时也在我这里,正给我看他临摹的王献之的帖子,那三个小孩子都来了。都是满头大汗。弘时看着他们便笑了:“瞧你们都这么急。来晚了没好东西招待不成?”
我连忙让他们进屋,又让下人给他们洗了脸和手,端上点心和香茶。
“五哥哥今天又被师傅骂了!”初夏睥睨着弘昼对我说。
我看弘昼气呼呼又在初夏面前不敢发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功课没做完?还是书没背出来?”
弘历这才微笑着说:“是没背出来书。昨天讲的《左传》,要背《子产论政宽猛》这一节。五弟背不出来,就被责罚了。”
他是他们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弘时太清秀,弘昼总是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只有这个弘历,年纪小小的,清秀也恰到好处,更多的却是威仪。
我转向弘昼说:“这就是你不聪明了,怎么也糊弄两句吧。就比如说子产论政这一章;你只要背出这两句——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然后就对师傅说,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这篇文章里,就只有这两句话有用,总比你一句也背不出来强。”
弘昼立刻眉开眼笑,说:“那善姨将我书中每篇文章都划上几句吧,那样就能应付师傅了!”
弘历和弘时都皱起了眉头,初夏已经揪住我的衣角说:“额娘怎么能教五哥哥偷懒!以后他一定更不听师傅的话了!”
我笑了起来,说:“弘昼还是自己去找哪些句子比较重要吧,你若能自己找对了,也算是把书读通了。”
弘历微微点头说:“善姨说的有理。只是《子产论政宽猛》,师傅说,这子产竟是不对的,施政还是宽些好。《春秋》里面不就是说,立法贵严,责人贵宽嘛。”
我看着他,他年纪还小,脸上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我点点头。
“不错,《书经》里头也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都是议论施政的宽猛的。子产说的对,不应该对人民太放纵,书经和春秋说的要宽,也是对的,毕竟,苛政猛于虎。但是这都是因时因地而变的。一味的严苛,人民受不了,掌权者也会被推翻,秦是个好例子。但一味的松乏,也是不对的,汉就是宽的,结果搞得外戚和太监专权,天下群雄并起,最终还是亡了。”
弘历的背挺直了,严肃的看着我。
我便接着说:“你用《春秋》大义驳子产——立法贵严,责人贵宽。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法度,法度——有了法就有了度。以法来衡量行为,若违了法度,就应该责罚。既然有了法,就应该执行,而不是还要‘责人以宽’,法是怎样规定的就应该怎样去执行。法是治国的工具,而不是用来恐吓人民的,如果只是立严苛的法令而不执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弘历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说:“这竟比听师傅讲的还痛快。看来要请阿玛给我们换个师傅才行。”
初夏已经爬上我的膝盖,骄傲的说:“我额娘当然厉害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几个孩子就都跑到院子里去玩了,轻寒前几天新安置了一个秋千,他们竟是怎么玩都玩不厌了。
只剩下弘时还在。
“善姨教四弟的都是为政之道啊。”他轻声说,并不看我。
并不是有心的,大概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觉得弘历会做皇帝,即使他才几岁,也忍不住教他一些。
“可是善姨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微微的失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他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依旧是聪明的,俊秀的,没有一点杂质的。我希望他永远这样。
“你现在这样就好。”我说。
他笑了起来:“真的?”
我点点头。
“额娘前两天要将一个丫头收在我的房里,还在给我物色侧福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说:“我也听你阿玛提起过。那时我还说,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一直也没察觉,你都要娶福晋了。你不欢喜么?”
他神色迷茫起来,说:“我不知道。好象太快了,我根本没有想过。又觉得我压根不喜欢她们。”
我听了他的话,又觉得有些好笑:“你都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不喜欢。”
他摇摇头,说:“善姨不是说我这样就好吗?凭空多几个女人,我不习惯。”
“顺其自然吧。”我说。
醉
他过了四十岁之后,就没有新的女人了。福晋请示过几次,他都说不想要。
其实他保养得很好,并不显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养眼了。也许是因为他蓄了两撇胡子;也许是因为几个男孩子都有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却没有他的心事重重。
但他仍然是一个外表和涵养极好的中年人,有着人到中年,事业有成的风度和谨慎。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倒好处,既没有妄自尊大的骄傲,也没有矫揉造作的谦虚——而这两种可怕的气质正好在他的几个哥哥弟弟身上交替出现。所以和他的几个兄弟比起来,我觉得他简直太耀眼了。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这种不明显的光芒的。似乎朝堂上的人都被老八拙劣的个人秀迷住了,舆论对我的丈夫仍然很苛刻,批评他没有情趣,没有亲和力,没有掌权者应有的潇洒和宽宏大量。
在这种情况下,我非常佩服他的情商和智商——他能够依然故我,丝毫也不改变自己的风格去迎合他人。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从来只有臣民对君主趋之若骛,没有君主为讨好臣民而改变自己。
人人都说老八比他有气势,其实,老八在气势上根本就输给了他。
因为老八对这个游戏的规则根本就搞错了,这场残酷的游戏只有一个裁判——康熙,而不是那些立在朝堂上对着康熙战战兢兢的臣子。老八以为笼络的人心,其实不值一钱。
从一开始就输的人,怎么会笑到最后。
但是,就算是对我的丈夫而言,那条路也是越来越艰难。
首先是因为十三。
自太子第二次被废起,十三真正的跌到了谷底,康熙先是将他囚禁了三年,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时候才放了出来,囚禁的原因是“与太子一党”,释放的原因却是保外就医——他的关节炎发作得十分厉害,膝盖上还生了疮。我的丈夫先后三次请旨,康熙才恢复了十三自由。
但十三的病情稳定不久,康熙又将他申斥一番重新圈禁。
如猫鼠游戏,循环往复,如此几次下来,十三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锋芒,如今已经全无。平和安静。
我有时候看见他,他还是会微笑,只是那笑容,已经如同冬日映在雪地上的残阳,看得见光影,却没有温度,只让人心生悲凉。
其次就是因为十四。
十四已经取代老八,成了他最强劲的对手。
他们是亲兄弟,眉目颇有几分相似。
不仅是眉目相似,连做事的方式都有些相似——他们都是实干家。
而且一样狡猾,一样心机深沉。
碰到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孤独的高手或许会高兴,因为赢一帮白痴并不值得骄傲;而就算输也仿佛是输给了自己,也并不耻辱。
只是,很可惜,这场战争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否则,他们兄弟会很高兴做彼此的对手。
所以在康熙五十七年,大将军王耀武扬威的离开北京城,奔赴大西北的时候,我的丈夫痛痛快快在家喝了很多酒。
晚上的时候,醉眼朦胧的依靠的我的身上,不停的说同一句话:“我很高兴。我很高兴。”
我轻轻用食指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来回触碰着,说:“王爷,你醉了。”
“我醉了?”他的表情忽然沉静下来,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天又要开始了。所以今天想醉一醉。”他说。
很少看见他喝醉的样子。
其实很喜欢他喝醉的时候,很安静,很温柔。脸红着,微微笑,会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他小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人?
“胤禛为什么这么开心?”我轻轻笑着问。我想我知道答案,十四一离开,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也看出皇上确实有意于他。
他眼睛闭了起来,鼻息平稳,低声说:“很高兴,十四出城了。”
“我不想。。。。对他动手。。。。不想。。。。”
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溢了出来。
我的心猛得痛起来——原来这样高兴的原因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只知道他疼爱十三,没想到他的心里也有这样的痛苦。
“胤禛?”我轻轻唤他。
他已经睡着了。神情放松安稳。
好象一个还没有烦恼的孩子。
垂头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水印,不知道他后来要花多大力气去做那些残忍的事情。
不想对十四动手,他也许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了。
但我无法责怪他。
因为他在这一夜,靠在我的身上,流着泪说,他不想。他不想。
第二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离怎么这么开心?”早饭的时候,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
他狐疑的看着我,说:“不对,笑得那么诡异。”
我依然不说,只是笑着给他准备上朝的东西。
“很久没见你心情这么好了。”他临走的时候忽然吻了一下我的眉毛。
只是无意中窥见你那么可爱的一面,我当然开心了。
“你要常常这样开心才好。”他又说。
我抬起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你就多醉几回吧。”
他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羞赧,含混的说:“你真是。”
穿越;毒药以及婚礼
康熙五十八年之后,老皇帝已经对这个过于庞大的国家力不从心了。
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面对面前的人时,是否会很厌倦?尽管他所有的臣子和儿孙还是恭敬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但康熙应该很清楚,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他了,人们都焦急的等待着新的君主,这将意味着改变——某些家族从此飞黄腾达,某些家族又从此一蹶不振——而这些都是必然结果,残忍,快意而且刺激。不只是新君一念之间的决定,也是所有加入这场豪赌的人最终的结果。这大约是贵族最钟爱的游戏。
“在想什么想这么入神?”我的丈夫忽然出声,拉回我肆意飘荡的思绪。
“在揣摩一个人的心思。”我很快的回答。
他正在我的房间里,专注的整理着他以前的一些手迹。我一直收藏得很好。听到我的话,他的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说:“谁?”
“皇上。”
他停住了手,抬起头看着我,说:“想到些什么?”
“也不是很清楚。在想他老了,是否对这一些都感到厌烦了。又想到他是不是不愿意放手,对于他这样一个皇帝而言,是不是比一般人更难面对死亡?”
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含着一种安静的寒冷。
“阿离,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慢慢说。
然后又垂下头去,继续整理他的字。
“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放手呢?”这句话他说的声音不大,而且很快。
我便知道他记住了我的话。
在他身边坐下,说:“晚了,睡吧。”
在索取了我的身体之后,他又附在我耳边说:“给我说个故事,很久没有听你说故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近距离的看他的眼睛是我喜欢的事情,我为此上瘾。
“好吧。”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咱大清朝有这么一位格格,年方十四,不仅容貌清丽,而且琴棋书画俱佳。又熟读诗书,知书达理。”我小声说。
他将脸埋进我的头发,闷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这些俗气故事了?”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俗不俗,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
“这位格格有一次随皇上狩猎时,不幸被流箭s中。当时就没了呼吸,皇上自然非常伤心,便将她厚葬了。”
“没了?这算个什么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