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挥挥手:“早着呢,粮台坐办不到位,双方不能办理交接……”他突然有些警觉:“开泰日常存留的银两是多少?”
章水祥老于世故地:“这……都由何掌柜亲自调度,我也不十分清楚。哎唷!我忽然一下肚子疼,要出恭!真不好意思。”说着,竟拿眼去看胡雪岩,仿佛出恭要待胡雪岩批准。
胡雪岩似有所悟:“那就快去吧。”
章水祥放下账簿,匆匆离去,胡雪岩的目光立刻落到这个账簿上:天津蓝布封皮,白霜霜薛涛纸,这是“开泰”的总账,总账哪!胡雪岩犹豫了一下,速捷地打开账册,一页页飞快地浏览着——这可是钱庄的最高机密!天哪!“开泰”的底金已不足十万,不足十万哪!
胡雪岩 第二部分
章水祥回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还在道歉。
胡雪岩故意咳嗽一声:“章大伙,你肚子不舒服,我也正好钱庄还有点事。我们改日再聚吧。”
胡雪岩两脚如飞赶到省粮台向王有龄禀报。
“龄兄,何掌柜滥放高利贷,赚高利息,‘开泰’的底银已不足十万,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王有龄也焦急异常:“那怎么办?这是漕银公款,如果出了问题,我罪责难逃!你也要受到牵连。雪岩,你快想想办法哟。”
胡雪岩咬咬牙:“何掌柜自蹈死地,但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无毒不丈夫’,我们只有狠下杀手了!与其让别人去挤垮‘开泰’,不如我们自己来!我们要想办法,让‘开泰’变成我们‘阜康’属下的一个钱庄。”
当天下午,两名公差模样的人,手拿条札来到开泰钱庄,大声吆喝:“掌柜呢?快找你们的掌柜!”
章水祥知道:胡雪岩开始采取行动了!他匆匆进到里屋,找来了何掌柜。
何掌柜意识到大事不好,抖抖索索地跑出来,一看公差递上来的条扎,顿时如五雷轰顶,当下身子就软了:“提取现银三十万两?!……”
章水祥也凑了上来:“什么?三十万两?”
公差刚走,他就一p股跌坐在椅子里,两眼发直,呆呆望着屋顶上的卷棚。直到又有客户来要求借贷,他才如梦方醒,心急火燎地进了“阜康”。
何掌柜急不择言:“我,我找你们的老板。”
秦少卿故作姿态:“哎哟!何大掌柜平时不来,今天却来得很不凑巧,我们东家到余杭塘栖收账去了。”其实,胡雪岩正在楼上观望,他能准确地知道何掌柜下步会做什么。
何掌柜失望地:“哦……不知你们阜康能不能调一些‘头寸’给我们?”
秦少卿一推六二五:“钱的事全由东家定夺,小人不敢擅自作主。非常对不起!”
何掌柜马不停蹄,先后跑了“义公”、“镒丰”、“同利”共大小十余家钱庄,又特地拜访了钱业公会的会首,他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哪家钱庄能周济得过来呢?没奈何,何掌柜只有硬着头皮来求见王有龄。
有关弄钱,王有龄的算盘珠子多是由胡雪岩来拨动的。何况他对这位姓何的夙无好感,因此打了官腔:
“何掌柜!这三十万两银子,是用来购粮,运往江北大营的。近来,朝廷与太平军战事激烈,苏浙两省,四处烽烟,耽误了军用,上司怪罪下来,是要掉脑袋的!你懂吗?现在你们拿不出来,这不分明在挪用公款、投机牟利么?”
何掌柜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吱声。王有龄不紧不慢,再给“开泰”下了一道死刑令:“余下四十万两漕银,十天后也要取出,作为饷银解送到曾大帅的江南大营。到时若有半点延误,本官就将你解送到曾大帅那儿,由他处置!”
曾大帅外号“曾剃头”,他率湘军攻入太平军盘踞的江西时,杀人盈野,尸积如山。河上被浮尸塞满了,他的座船需兵勇把浮尸挑开才能缓缓移动,弄得尸身上的蛆虫爬了满船。浙人唬孩子,就说“曾剃头带着湘骡子来了”。何掌柜一听,不禁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王大人,请宽容小人,王大人……”但王有龄已站起身来,掇起茶盅,叫了一声“送客——”
“开泰”底金严重不足、濒临倒闭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飞遍杭州城乡,引起储户的恐慌。恐慌就像深秋的冷风一样,在杭城的街衢巷坊飒飒游走着,搅得黄叶飘飞,尘埃漫天。
不少储户拿着存单向“开泰”钱庄跑来,要求提取存银。一家钱庄如果出现“挤提”,那就标示着它已面临死刑!知道点内情的小额储户的议论,更加速了它的死期。
这时候,胡雪岩走“开泰”的那道便门进了钱庄,冲何掌柜道:“有什么事想不开的,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何掌柜一下跪倒在地,又一次涕泪横流:“雪岩老弟!你终于来啦,你一定要救救我呀……”
胡雪岩 第二部分
大门敞开。储户们纷纷涌进了钱庄。
胡雪岩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你们这是干什么?‘开泰’是老招牌,信用从来不差!我胡雪岩就是从‘开泰’出道的,你们难道也不信吗?本人与省粮台的王大人是莫逆之交,帮他掌管漕粮海运事务。我怎么没听说过粮台要提漕银的事?”
门口、院子里总算清静下来,但还有一些人不肯散去,他们在观望、等待。总是无风不起浪嘛!
这是“开泰”的悬念,胡雪岩的砝码!他与何掌柜进了“开泰”的后堂。“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你也知道王大人手头并不宽裕。不如趁机把开泰的股份奉送一些给王大人。这样,王大人作为股东,‘开泰’也就成了他的钱庄,还能不大力通融吗?”
何掌柜r疼地:“为免‘开泰’倒闭,此法确实高明!就不知送多少才合适?”
胡雪岩笑了笑,伸出了一个巴掌。
何掌柜失声:“五十股?五万两银子?……那要占去我一半的本钱!我这个老板不就成了一名伙计了吗?”
胡雪岩倏地变了脸色:“何掌柜,你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但得罪了王大人,万一他发起狠来,要提走全部存银,你能如数归还吗?再说,你与日本商人合伙订购一批洋油,船在南洋触礁沉没,血本无归,你着急了,大肆放贷,攫取高额利息以弥补亏空。你挪用官银、违约经营已不可收拾,是做个体面的伙计,依然吃碗钱庄饭好呢,还是递交给‘曾剃头’去处置好?要不,让章大伙向大家宣布‘开泰’倒闭,你领教领教那些中小储户怎么收拾你……”
何掌柜面如死灰,双唇哆嗦着:“我,愿意,奉送一半股份。”
交王有龄纹银六千两,捐一个候补道员虚衔的同时,胡雪岩又给福建黄中丞的老爹汇去二万两银票。果然火到猪头烂,他那个从六品候补道员顶带、补服下发的同时,任命他为浙省粮台坐办的诏令也紧跟着到了。
胡雪岩嘿然一笑,指着王有龄补服上的白鹇道:你跟着前面飞,我跟着你飞。若论官场,你跟黄中丞、何大人都是我的靠山。我一向认为:一个人以钱赚钱,还算不了本事,以人赚钱,才是真功夫!说着,将贵福写给他的一份函札交王有龄展看。
原来,贵福因祸得福!因两江总督曾国藩在平定江西以后,并未按朝廷的意思整理江浙,而把作战的重点仍然放在南京的上游安徽,尤其是安庆这道屏障,曾国藩志在必得,安庆一破,南京就危急了。贵福作为藩台,并未和两江督署行辕一道,在赣晥大地的硝烟战火中颠沛流离,他被曾大人安排坐镇苏州,保障清军供给,号令苏浙,一切服从军事!
妙在“太平天国”并不像传言中所说的只知“打仗杀人”,而是颇为注重商业贸易,鼓励正当生意。特别是出口贸易,如丝、茶两宗,“天国”占据南京五六年间,出口数均翻了一番。商旅简直称得上兴旺哩!
为感谢胡雪岩帮他度过难关,贵福决定:一,他要找个名目,请户部明令褒奖“阜康”;将来户部和浙江之间的官银往来,委托阜康办理汇兑。二,浙江的额外“增收”,即支援皖、苏剿勘太平军的“协饷”(税),也委托阜康办理。三,尔后江苏省和浙江省的官银往来,一概由阜康经手。有这“三件礼物”(贵福函札中语),胡雪岩做什么生意还愁本钱?
王有龄高兴地在他肩头一拍:“你是官场、商场的行情都吃得准,下注必中,中必大赢,称得上是吴越第一赌徒。”
“当官非我所愿,我也不是什么赌徒,我要做个‘商圣’。中国自古有孔圣、关圣,还有什么诗圣、茶圣,可经商不入流,我就做这个不入流的行当里的圣贤,做个‘商圣’!”虽非信誓旦旦,但他是认真的。
正说着,家骥打附近下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问:“咋这个样子?胡大哥派你什么差使了?”
原来,家骥化装成难民,上太湖前线了解舆情、商情和战况、转输等情形之后返回杭州。尤其是王有龄即将履职的湖州,他在湖州乡下住了近半个月,把那儿的情形都摸透了。胡雪岩已经在酝酿太湖边上有什么大生意可做了!王有龄只有佩服的份儿: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胡雪岩 第二部分
谈到战事,太湖以北尤其激烈。太平军凭借洋枪洋炮,将手持腰刀长矛的反扑绿营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左营几乎全军覆没。
胡雪岩不禁脱口而出:“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罗尚德的人?”
家骥不假思索:“罗尚德?……有啊!他冲得最前,死得也最壮烈,连肚肠都被炸得流了出来……”
胡雪岩匆匆回到钱庄,吩咐秦少卿马上提出一万两银子,派专人送到金华罗尚德家中。
秦少卿为难地:“老板,不久前为藩台大人筹齐了三万两银子,这几天,又陆陆续续调给‘开泰’五万多两,新开张的当铺又要本钱……东家,你一下子把摊子铺得那么大,处处都要银子托底,我们的银根也有些紧张了。现在再要提出一万两,八个坛子七个盖,怎么盖得过来哟?”
“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这才算会做生意。”
秦少卿犹犹豫豫:“钱庄开张不过小半年,坛子不多,盖也不多,很容易穿帮。老板,罗尚德那笔款子能不能再缓些日子?反正这个人也刚刚死在战场……”
胡雪岩斩钉截铁:“不行!千方百计,你也要想办法,这一万两,是他罗尚德的玩命钱,也是他家里的救命钱哪!我们要立即替他把银两提出来,加上利息,专程送去,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胡雪岩与王有龄同船抵达湖州的当晚,当地士绅在“西d庭”酒楼举办盛宴欢迎知府大人。
推杯换盏之际,一名蓄着山羊胡子的官员,向新官介绍道:“知府大人,湖州不光是‘鱼米之乡’,更是‘丝绸之府’呢!
湖州辑里产的‘辑里丝’更是驰名中外。现在,洋商来华采购的都是湖州的白厂丝,上海那些专做蚕丝生意的洋人,三天两头就往湖州跑……”
胡雪岩稍稍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这位有些饶舌的山羊胡子介绍。“他们带着通事,直接到乡下到农户家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噢,这位是我们湖州的‘丝业大王’庞二爷,在上海生丝界一言九鼎,洋商对他也分外器重。丝业的事情,他全都知根知底。”
庞二爷骄矜地朝大家摆摆手,几乎没理会王有龄:“谬传,谬传!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近两年湖州丝业很不景气,洋商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华商。而我们国人又不团结,商户竞相压价,唯利是图,甚至暗地里与洋商勾结;蚕农则不问华洋内外,谁给钱就把蚕丝卖给谁。蚕丝生意,华商这半壁河山都快保不住了。”
王有龄频频点头,作为地主官府,有责任维护华商的利益,他当即表态道:“好。待本官安顿下来,先配合粮台胡大人,将头一批前线急需的军粮运往镇江、扬州等地,再来拜会庞二爷。”
吴越之地风气奢靡,酒宴之后,二位“新官”照例被送至“夜夜春”。芙蓉却不在这儿了。
鸨母叹息:“唉!命苦啊……这也不能全怪芙蓉,只能怪她那个从不学好的纨绔叔叔,成天赌钱,不务正业,自己把偌大一份家产挥霍光了。他把芙蓉送到我这儿,提出要三万两银子作为卖身钱。这我怎么能出得起?出不起,这不要脸的叔叔居然三天两日上门来讨,骂街要账……芙蓉一气之下就入了空门。”
鸨母打着啧啧,说芙蓉去了银杏坞“净月庵”,仍有不少浪荡公子追踪而去,“夜夜春”的生意也冷清了好些。可惜了这位花魁,她的名字曾响遍湖州城。
芙蓉本没有出家的那副心性,架不住胡雪岩对他的一份深情,三四个回合就把芙蓉从净月庵带了回来,
这一夜,在芙蓉四壁萧条的陋屋里,胡雪岩与芙蓉鸳梦重温,颠鸾倒凤。胡学岩道:“我打算在湖州购置一所别馆,你就在这边居住,这样可好?还有,好多次听你提到这位叔叔,你同这位叔叔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这个叔叔叫刘不才。他从小以世家子弟自居,琴棋书画、花鸟鱼虫,样样会玩,是湖州远近驰名的浪荡公子。而且生性好赌,一局输赢往往成千上万,几年下来,把家产全败光了。为了抵债,将我送进妓院。我这个叔叔虽然穷得叮当响,可心气很高,脾气也怪,就是不哭穷,不谈钱!一个月前,我的婶娘病死,叔叔一反常态,跑到“夜夜春”,开口要五万两银子,说我们刘家的女子,就是当婊子也是名妓。我来‘净月庵’后,他就开始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就连邻居送去的柴米油盐,也一概不收……”
胡雪岩 第二部分
胡雪岩一听,一骨碌坐起身来:“不好!你叔叔你出家,觉得再无牵挂,他这是准备死了,一种不张扬的张扬——恨到极限,想自己了断自己!”
正说着“砰!砰!”响起了两下敲门声。胡雪岩本能地从床上坐起:“谁哟?这么一大早就来吵扰人!”
一阵呼啸的冷风,送进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男孩,脸上烧得通红。平婶略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知道家中有客人……实在是孩子病得太厉害,他都烧了两天了。”
胡雪岩来到芙蓉身边,抱肩抚慰:“你怎么啦?芙蓉,这是谁的孩子?”
芙蓉哽噎着:“还能是谁的?当初,我是真心喜欢上了你,想跟你一起过上平常日子,就没喝妈妈每天我们喝的避孕药,你刚走,我就发现自己怀上了……”
胡雪岩惊呆了:“这,这么说……我们有儿子了?!……”
他站了起来,不断振臂欢呼,抱起芙蓉,又摇又晃。“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胡雪岩的人,是胡雪岩儿子的母亲……芙蓉,这两年苦了你和儿子,这一切现在全由我来补偿!明天,就去找一所像模像样的房子,先把你和儿子安顿在湖州。再去找你二叔,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我们正正经经过日子。”
两天以后,胡雪岩袍褂补服,头戴水晶顶瓦楞帽,坐着轿子,带着随从,径直前往刘不才家拜访。
空空荡荡的大厅,陈设着简单的灵位,破旧的供桌上,冷火湫烟。
棺材旁边,居然没有一个守灵的人,仅有的一盏长明灯,也已灯尽油干。连“七七”都没到呐,就冷落至此?但侍从还是拉长调子高喊了一声:“浙江粮台胡雪岩胡大人前来吊唁——”喊罢,前去摆上祭品,点起了一对白烛,c到烛台上。
侍从将一幅中间有个“奠”字的很大蓝缎被面,挂到墙壁上,下面的落款是:堂侄婿胡雪岩泣奠亡婶。
此时,从麻布帘子后面,走出一个中等身量、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你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你,怎么可以随便前来吊孝,且自称侄婿?”
“在下胡雪岩,是芙蓉的新官人,今日前来吊唁堂婶,难道不应该?”
胡雪岩从衣袋掏出一只信封,双手奉给刘不才。
刘不才一挥手:“拿走!我刘不才从不无缘无故收受人家钱物。”
“不是钱财,也不是银票,是物归原主!请二叔笑纳!”说着,胡雪岩自己把信封打开,抽出信囊子给刘不才看,刘不才顿现一脸惊愕:“啊?!……”
原来里面是一叠“借据”、“当票”……上面已盖着“注销”、“作废”的印戳。
胡雪岩真诚地凝望着这位长辈:“二叔,我已把您在当铺里的‘传家宝’赎回来了,除付清本息,又另外在阜康湖州分号给您存了一千两银子,需要时可随便支取。”
胡雪岩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锦匣包装的古籍线装书。刘不才这才是真正惊呆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是小辈的见面礼,略表敬意!二叔千万不必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