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审视整部影片的情节发展及其结局,恰恰相反,其深层意义基本上是男权、父权的瓦解和女权、母权的张扬。对此已有研究者作过精辟的分析,不管是贤妻陈思珍还是dàng fù 交际花施咪咪,《太太万岁》中的女性大都是主动和站在支配地位的。相形之下,影片中所有的男性,包括丈夫唐志远、陈氏之弟陈思瑞和陈氏姐弟的父亲,都是被女性c控支配的角色,传统的男权、父权已经软弱不彰了参见郑树森《张爱玲的(太太万岁)》,载《联合报》(台北)副刊,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b l。当然也应指出,《太太万岁》中的女权意识严格限制在这一特定的中产家庭的范围之内,是张爱玲作了某种调整,用自己独有的比较微妙的方式加以表现的。还有一点必须补充,《太太万岁》中的陈思珍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等人一样,她们的自主意识的表现尽管大相径庭,各异其趣,但都可看作女权、母权的一种象征、一种观照,究其实质,堪称殊途同归。把握住这些,就有可能对张爱玲作品的独特艺术魅力获得新的体认和感悟。而这,恐怕当年那些《太太万岁》的批评者们是无法想象的。
(原栽1992年3月香港三联书店初版《中国现当代文学探研》)
《太太万岁》题记张爱玲
《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
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点窒息。从窗子里一阵阵的透进来,随即有炒菜下锅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主妇自己大概并不动手做饭,但有时候媳妇忙不过来,她也会坐在客堂里的圆台面前摘菜或剥辣椒。翠绿的灯笼椒,一切两半,成为耳朵的式样。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与丝丝缕缕的棉毛,耐心地,仿佛在给无数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寞的人。没有可谈的人,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顾忌太多了,对人难得有一句真心话,不大出去,但是走去的时候也很像样;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a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羞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使人变成狭窄,小气,庸俗,以致社会上一般人提起太太两个字往往都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现代中国对于太太们似乎没有多少期望,除贞c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许多不称职的太太也就安然度过一生。那些尽责的太太呢,如同这出戏里的陈思珍,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着,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虽然也煞费苦心,但和旧时代的贤妻良母那种惨酷的牺牲精神比较起来,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陈思珍毕竟不是《烈女传》上的人物。她比她们少一些圣贤气,英雄气,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实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她要这样克己呢?这种心理似乎很费解。如果她有任何伟大之点,我想这伟大倒在于她的行为都是自动的,我们不能把她算作一个制度下的牺牲者。
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个阶段。陈思珍就已经有中年人的气质了。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
陈思珍用她的处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圆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无声息,她运用那些手腕,心机,是否必需的她这种做人的态度,是否无可訾议呢?这当然还是个问题。在《太太万岁》里,我并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我只是提出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了。
像思珍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丈夫。本来也是意中事。她丈夫总是郁郁地感到怀才不遇,一旦时来运来,马上桃花运也来了。当初原来是他太太造成他发财的机会的,他知道之后,自尊、被伤害了,反倒向她大发脾气。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观众里阅历多一些的人,也许不会过分谴责他的罢?
对于观众的心理,说老实话,到现在我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虽然一直在那里探索着。偶然有些发现。也是使人的心情更为惨淡的发现。然而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这样东西可是不能给二三知己互相传观的。就连在试片室里看,空气都和在戏院里看不同,因为没有广大的观众。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马路英雄型的。他们勾肩搭背走着,说:去看
电影去。我想着:啊!是观众吗?顿时生出几分敬意,同时好像他们陡然离我远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们的后影,很觉得惆怅。
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不幸《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涟漪的花纹。无论怎样想方法给添出戏来,恐怕也仍旧难于弥补这缺陷,在观众的眼光中。但我总觉得,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剧的无魇的欲望。这一点苦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ohn gassne批评0u own那出戏。说它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过的静的戏剧,几乎使戏剧与图画的领域交迭。其实还是在银幕上最有实现的可能。然而我们现在暂时对于这些只能止乎向往,例如《太太万岁》就必须弄上许多情节,把几个演员忙得团团转,严格地说来,这本来是不足为训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倒觉得它更是中国的。我喜欢它像我喜欢街头卖的鞋样,a纸剪出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纸上,那些浅显的图案。
出现在《太太万岁》的一些人物,他们所经历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连自己都要忘怀的。这悠悠的生之负荷,大家分担着,只这一点,就应当使人与人之间感到亲切的罢?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为什么要等死呢?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经过的事,真正使他们惊心动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几件么?为什么偏要那样的重视死亡呢?难道就因为死亡比较具有传奇性而生活却显得琐碎,平凡?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当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阳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d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原载1947年12月3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59期)
中贲胡珂
大概是爱伦堡吧,告诉过我们一个食客爱吃臭野j的故事。这故事的主角一定要把新鲜野j挂起来,让它发臭,发霉,腐烂,烂到r一块块吊下来时,他才闻到扑鼻香气,取而食之,其味无穷,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它。作者的用意好像是讽刺某种人对某种臭野j式的文化的酷爱,但就故事本身说,我最初总觉得有点奇怪,不近人情。不过后来仔细一想。也就恍然了:在中国,不是也有人爱闻女人的小脚吗?如果这发散着奇臭的粽子不是人的脚,而是什么鸟的脚,则它的热衷者也会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吧?
世上一切好坏东西都是发展的。这种臭癖发展到现在,在外国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中国,好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了。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r上闻到high omed的芳香!跟这样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j的西洋食客。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什么呢?
不过我这一回的感觉,不但奇怪,而且悲愤。难道我们有光荣历史的艺园竞荒芜到如此地步,只有这样的high omed才是值得剧坛前辈疯狂喝彩的奇花吗?
我想不通!
(原栽1947年12月12日上海《时代日报新生》)
所谓浮世的悲欢《太太万岁》观后
方 澄张爱玲在《太太万岁》的题记里,已经为她自己画了一张很好的素描: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d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她说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a的。为什么?因为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黄了的是她自己,她要一点回忆,她要一点什么,来衬出那黄了的秋草,有一点衰老了的妩媚。她不能忘怀,她全身就仅存这一根骨骼。我在洋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没有这一点趣味,没有这一点情绪的波动,她将像死水一样,声息渺渺。她不肯,对着镜子,她对自己有爱怜,在黄瘦的容貌上,想画一个安慰自己的梦。可怜的情态,一份无可奈何的挣扎!
一个坐在镜台前画梦的女人,你还愿望她对人生,引起一点痛苦的感受吗?最多不过是一阵凄然吧了! 人生原来不过如此,因为自己原不过如此,衰老了的妩媚。她恐惧与青春的欢乐去比美。因此什么浮世的悲欢,就自然成了她的装饰。
她追,她写了《太太万岁》里的陈思珍,但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物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她只是提出有她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了。然而不是她没有,而是她不能。记得在《不了情》里,她写了一段爱情,在这爱情里所有的人物,在张爱玲看起来,谁也不错,谁也无过,好像只是命运注定,人生里必要的一点波澜吧了!因此,一切沉进了浮世的悲欢。
在这浮世的悲欢里,陈思珍究竟有过无过,抑是制度的错失,一切她是无力去追究的。陈思珍哀乐中年,这点哀乐,是不是就是人生的真谛,她也不能提出答案。你不听她说吗?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既然人性就是这一种循环,哀乐中年不过是这循环里的一个环节吧了,一切还有什么是 非?一切更没有什么希望了。
看起来,张爱玲是说得那样飘忽,说得那样漂亮,好像她真能这样通达了人生。我们却忘不了她还在对镜哀怜。我们且让她如愿以偿吧!看一看那镜中的影子。
你不见《不了情》那位男主人公,过得多么优裕。无聊的时候,他挑逗了一位少女的恋情。然而作者却写了他流了眼泪。你不见《太太万岁》那位男主人公,过得多么荒唐,但是并非出自心愿的回心转意,作者让他的太太却倒进了他的怀抱,倒进去的姿态,又是那样妩媚。通达人生者,却肯定了这样的人生。镜子里的影子,该是怎样一种情态?但是我要问:是不是也有人,为她掉下来的一阵阵头发,想出了神?
(原载1947年12月14习上海《大公报大公园》)
评《太太万岁》
沙 易
看完了张爱玲的《太太万岁》,我不禁想起了这样一个感觉,这部作品的内容似乎同作者过去的《不了情》一样,仅仅描写了一个男女间极平凡的问题。太太替丈夫撒谎而结果两头不讨好的问题,自然像这样平凡的故事,在现实人生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实,然而要是我们冷静了头脑想一想,《太太万岁》所给观众的启示是什么?是说太太为丈夫好,去撒谎不对呢?还是说一个丈夫发了财。就会变坏,应该让他一辈子穷,这样才能维持夫妇间的感情?当然,我也明白张爱玲,所以要想写这个戏也许只是凭了现实中一个触觉,意识到人类有这样一个奇异的现象。然电影艺术的作品是应该不同于一般迎合小市民的礼拜六派底小说的。它还有它的教育任务,作者不但要反映客观现实中的矛盾,而且还要意识到他的作品会起怎样的作用?是否能对现社会、人民有深切的矫正?否则即使作者的出发点是善良的,但它的结果却往往是相反的,《太太万岁》就是这个原因。作者的企图也许想揭发一件夫妇间平凡的矛盾,可是由于作者没有经过深切的考虑,故结果却失败了。作者笔下的陈思珍,她是很不健全的,她为了丈夫唐志远费尽了心血,使他发财,结果发了财他却变心娶姨太太,等到事业失败了,姨太太走了,他又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虽然一度嚷着要离婚,可是结果还是回去了,这回自然有人会说是为了他已重新爱他的妻子,可是要是我责问一下作者,如果唐志远再发财,他会不会再娶姨太太?他同姨太太断绝是因为他穷了。一旦他有钱会不会再胡闹?他真的觉悟了吗?从何表示?我想作者一定会答不出,那么陈思珍最后回到家里去?作者又根据怎么理由呢?
当然,我对张爱玲的写作技术是钦佩的,像《太太万岁》这样没有故事性的故事,而居然能编成一个电影剧本,诚令人感到惊奇。然而电影最要紧的是主题,如果作家仅仅凭着聪明的技巧,赚取了小市民的眼泪,它的最终的目的艺术价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张爱玲既然有了这样写作的天才,何必仅钻进这样的牛角尖,而不去把她的作品描写人生中不合理的问题呢?也许有人会说张爱玲的作品能得到广大的读者拥护就是为了她不求意识的缘故,如果这正是作者要如此从事文化工作的话,我觉得作者自己真的被这许多读者欺骗了,不然,现作家中,为何没有一个凭着迎合小市民而成名有地位的?
导演桑弧在这部片子里,比过去《不了情》进步多了,镜头也比过去灵活得多。
石挥演陈父很成功,无论哪一个动作,都抓住观众的注意,张伐演唐志远也很称职,其余韩非、汪漪、崔超明都很好,至于蒋天流初次演这样重要角色,能有此成绩,已令人满意了。
总之,这部戏里,不求意识是可以一看的。
(原栽1947年12月19日上海《中央日报剧艺》第5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