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个男人声音说:“修理钢琴。” 寂旖打开房门。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旧工作服走进来,风尘仆仆。进门后,把工具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们哗啦一声重响。 他径直走向钢琴,“是它吧?”他问。 “对,就是它。”寂旖倚着里边卧房的木门框,不动窝,斜着身子看他。她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掀开大红绒布,又打开深栗色的钢琴前盖和后盖,沙哑并且走调的琴音便与尘埃一起升起。 “这琴有一年没动过了吧?”中年男人说。 “对,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咙发干,便回房端了茶杯出来,一边慢慢喝着刚才那杯凉茶,一边看着他忙碌。 “您也来一杯茶吧?”她说。 “好吧。谢谢!” 调琴人右手攥着一把小硬木槌,在钢琴后盖里边密密麻麻的钢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击着;左手擎一把特制的钳子,在那些螺丝上拧来转去。单调而重复的琴声如落花流水,潺潺缓缓,注满房间。 发发发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着这个中年男子忙着,他的手指粗拙而又灵巧。看上去,他大约有五十岁了,腹部和胃部像个平缓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视着他的肚子,她想,那里边至少可以装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脏话和三百个笑话。同时,她感到,那还是一个结实的容器,里边装着他的女人和他娇嫩的小女儿的琐琐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她一直站着不动,倚在过道拐角处通往卧房的门把扶手上,静静地观看他娴熟地c作,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摆弄得犹如他的身体那样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嗡嗡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的耳畔轰鸣。她看着他把一侧的耳朵和肩膀弯垂下来,专注倾听每一个音,那样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日子似的需要一丝不苟地度过。 终于,调琴人说:“好了,小姐。音全都调准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把前襟和领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那么,能请您弹奏一支曲子吗?” “当然。只是我不大会弹琴,我不过是个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调子,那一段一年来像魂一样缠绕着她的调子。 “您会弹这支曲子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试试吧。”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 ……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门厅昏暗的光线低覆在钢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闪闪,柔和地反s着流动的乐声之光,那光一直驶进她的心腑血脉。一股温热的情调从她的心底迸发出来。 她从他的身后向他敦实的肩贴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贴近炉火的光源。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她的记忆边缘闪耀。她把寂寞的双肩微微弓起,一声不响、宁静倦怠地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钢琴声中断了,那流畅凄婉的旋律被贴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软所中断。中年男子一动不动。 这忽然而断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摇晃了一下,向后闪了闪,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该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饿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她的喉咙涌出: “我想请您一起吃午饭,喝点啤酒。” 调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亲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我们只收费,不吃饭的。”他说。 “那当然。修理费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我是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 他弯身缓慢地把木槌和钳子放进工具包,然后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层y郁的神情,和一闪即逝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起身之际,把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向卧室敞开的门里边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书桌台灯旁边相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人?” 调琴人的疑问,从他高大耸立的、刚才被她轻轻倚靠过的肩头沉落下来。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关的人触犯。 “那么,他是谁?” 她忽然有点厌倦。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点凉了,一扇半开的窗子正从户外吹进来低音键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柔和风声。 “如果……我留下来,你打算收多少钱?”中年男子沉郁的表情慢慢开始消逝,某一种欲望似乎正在他温热的血y里凝聚起来。 “什么钱?”话刚一出口,寂旖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平静的似有似无的冷笑。 “您弄错了,先生。我的职业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种。不过,——您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可以试试那个职业。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话。”&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7)
寂旖一仰脖儿,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他举了一下。 “好了,谢谢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来,挎在他的肩上,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说:“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寂旖打开房门,他们走出去,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 调琴人沉默了好一阵时间。在三楼与二楼之间楼道拐角处站住,他终于出了声,说: “那么,你要什么呢?” 寂旖默然无语,径自往楼下走。 我要什么呢?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人地燃烧。她伫立在从死人的窗口斜s进来的光线中,把眼睛躲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y影里,盯着那些浓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图案,一动不动。 她侧耳谛听某种声音,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只流动于她的脑际中的陈旧的钢琴声,仿佛重温一种已离她远去的旧事。 其实,什么全都没有,整个大楼像死去的棺材,沉闷无声。 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 我总是听到你,听到你, 从我沉实静寂的骨中闪过。 一个斜穿心脏的声音消逝了, 在双重的哀泣的门里。 只有悒郁的阳光独步,于 平台花园之上 和死者交谈。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那东西: 活人的温暖之声。 她自言自语。&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1)
此刻时间: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此刻地点:p城家中双人床上独自一人。 一 热风如火苗的一九九三年九月,p城却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那雪晶锋芒尖锐,刺骨扎人,白光带着匕首的寒气向大地。这一矛盾而奇怪的天气现象,实在使气象学家们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一成不变地认为,只有寒冷的冬季才能有足够的凝聚力把雪片固执地拉向大地的怀抱,而炎热的夏天下大雪纯粹是梦想者病态的幻想。 莫根却坚持说:这是天意,命中注定。就像我和你,充满危险和对抗的魅力。 莫根是一个靠着不断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家伙,这是他的眼睛泄露给我的秘密;而他温柔的嘴唇在我的头发里亲吻时,他用近乎女人的缠绵声调告诉我他是一个诗人。 从中国古老的佛教密宗或者黑格尔、荣格等西方哲人那里,从近代物理学家们关于非物质起源的实验室或者我个人的生命体验,都可以证明: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本身就拥有某种不同程度的完全属于另一性别的特征。而莫根正是一个集男性的智慧、冷酷和女人的柔情、邪恶于一身的男子。 我想,这次我终于判断正确了一次——难道不是吗,以“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人与诗人有什么矛盾或不同吗?在我内心,这二者不过是同一行当的两种不同称呼而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忠诚”、“爱情”、“友谊”、“从此”等等词汇正在越来越失去可靠性和信赖感。我知道我无能为力地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坏蛋,而且一错再错地不计后果。 有一天,我长时间凝视他的激烈而混乱的瞳孔,我的沉寂又饥渴的目光居然从他那寻求冒险同时又拒绝世界的视网膜上读到了一首诗: 你想活下去吗 那么,背叛你的家人 我就是要当一个叛徒 我弄不清楚,这诗是写在他的眼睛里还是写在我的心里;也弄不清楚,我们俩谁把这诗涂上去的。 莫根是那种线条明朗、浑然天成的男子,眼睛里凝聚着柔水做成的刀光。那一双迷迷蒙蒙的深挚的眼睛总是闪烁一股不忠和放荡的神情,他望着我的时候,总是搅乱我那善于浮想联翩、胡思乱想的心。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隐蔽地对我说:这是一个喜新厌旧、厌倦了忠贞与爱情的、渴望像一个钢琴家不断变换艺术手法那样不断变换情人的人。这样一双黑幽幽燃烧的东方的眸子镶嵌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脸颊上,真是令我绝望。 莫根将于九月十三日携他的妻子返回墨尔本。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幽会了。为了九月十三日这个倒霉的星期一,我在内心已经整整哭泣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们的每一次约会都使我无望地感到我们正在奔赴破灭。 此时我们对坐无语。 终于,我说:“你走吧,我会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四日就嫁到爪哇国去。” 莫根说:“是吗?让我来听一听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眼不眨声不乱,毫不迟疑地就从嘴里溜出来“打字员”三个字。 莫根说:“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比如他叫‘汪汪’。”我学了一声发情时的公狗的嚎叫。 像我这样一种无可救药地追求生命之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给致命的爱情,那么我绝不会退而求其次——嫁给友谊,我宁可选择另外一个极端:实用主义。眼下,我正缺少一位得心应手的打字员。 “很好。”莫根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真正的坏蛋就有莫根这样一种本领:准确判断出哪种坏话是真的,是他的同行们c用的语言;而哪种坏话是假的,是我这种怀着复仇与爱情的火焰渴望挤进坏人行列的人的语言。在莫根面前,我真是小巫见大巫。 “到九月十四日再决定嫁给哪一位‘汪汪’吧。如果那天我的电灯坏了,我也许就嫁给一位电工;如果那天我的电脑坏了,也许我就嫁给一位计算机专家。再说吧。”我说。 “很好。”莫根仍是怪怪地发笑,“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继续说:“九月十四日我还要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剪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我见不到你,就去剪头发,不断地剪。”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我说。 “这么说,等我下次回来时你肯定是个秃头女了。” “估计如此。” 莫根不动声色,“很好。” 接下来,我们一阵冷声,谁也不说什么。 我终于抑制不住,一把拉过来莫根,扶靠在他肩上哭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狠……”我抽泣着,“你走吧。” “你现在不是喜欢‘残忍’、‘变心’、‘冷酷’、‘不忠’、‘y谋’这些色彩的词汇吗?”莫根说,“再说,是你自己说的要嫁人。这个世界谁能挡得住谁呢?” 莫根这样说着,却把我的身体越抱越紧。我能感觉到他用身体里的全部生命力抗拒着他自己的语言,他的身体其实在说:不!你不能嫁人。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窗外的一束在暮光里晃晃悠悠的街灯把它那团苍白的光晕从窗口投s到墙壁上。不知不觉中,外边已是凋谢冷清的晚景。我一直都觉得,黯淡的光线有助于精神紧张者的肢体放松,那一幕昏暗的颜色实际上是遮挡敏觉思想的一扇帷帘。莫根那如水的手臂轻轻滑过我的肢体,他的手臂总是使我产生绵绵不断、缕缕如烟的倦意。&nbsp&nbsp&nbsp&nbsp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2)
我们最后一次脱衣、上床,那休养和缓解过我的某种重伤的床榻,发出吱吱嘎嘎的嘶鸣。奇怪的是,这一次我们并没有真正做a。我们完全沉浸到将要失去对方的心理紧迫之中,以至于其他的内容完全被这种伤感而慌恐的心理y影所覆盖和掩蔽。我们只是长久地、彻腑地、绝望地彼此爱抚、拥抱。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晕车感,仿佛一脱离开他的身体,我就会从车上掉落下来。它的意义在我心底已经远离并且超出了“性范畴”。但是,这绝对是我的爱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辉煌、最震颤心灵的一次做a…… “如果我不走了呢?”莫根平静地说,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我的眼睛唰地一亮,仿佛房间里燃亮了灯光。 但是,我没有接过来他的话。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我继续原来的思路,我说:“明天你离开p城时,我不能去送你了。你会失去控制的,我无法面对你的妻子。” 我嘴上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我等你的电话,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 “好吧。”莫根说。 二 我终日守在电话机旁,静静等待那哗然而起的铃声。可是,那个电话机却像一只死猫卧在我的床边一声不响。别人电话打进来,我三言五语就挂断,我只等待莫根的声音。 现在距莫根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飞时间只有一小时十五分钟了。我知道我们必是雨散星离,分离在即,一切已是曲尽人散了。 我再也不能迟疑,我必须在莫根从我视线里消失殆尽之前,最后看一眼他迷人的眼睛和身体。这个从不“轻诺”但依然“寡信”的人、这个惯于以诗的伎俩背叛和谋杀的人,我从不相信他的语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体。 九月里下大雪,这种自相矛盾的天气和活动背景的确是个难题,我选择不好该穿哪种外衣。像我这种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特别是在意莫根和他的妻子怎么看我)的女人,以什么“外衣”出现在世界上的确于我非常重要。在我心里,“外衣”的重要程度相当于一个人的历史。 也许是由于我对于选择外衣的犹豫,也许是这种矛盾而古怪的天气障碍,反正这一天我永远无法挽回。 当我赶到机场大厅时,那条通往墨尔本的红色甬道已空无一人,像通往太平间的夹道冰冷而凋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生离死别都诞生在这里。 我的心重重地扑了一空,只好颓然而返。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不着家地在外边奔波于办理飞抵墨尔本的签证出境手续。我足足盖了四十九个印章,满载着我们可爱的官僚主义的油墨印泥之香,飞往了墨尔本去寻找莫根的踪迹。 在古老而悠闲的巴斯海峡北端,我穿越那片鲜亮耀眼的旺草地和无数飘荡着亚热带树脂芳香的林木,那条叫做brunswick park 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灵曾通过一张张沉甸甸的邮票无数次穿过这条林y路拥向莫根的怀抱。 透过亚麻色围栏,是一套砖红色别墅。然后是一个栗黄色头发的女人和一条r白的长毛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绳上恬静地晒衣服。 我走过去,站立在一株庞大古怪、长得说睦舷鹗鞯囊跤袄铮蚜臣昭诼裨谀d:陌荡Αn颐挥凶晕医樯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