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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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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去新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范妮和鲁l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l体,她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一个没有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l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a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a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地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a的身体,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a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5)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


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j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a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j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a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r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6)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x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7)


意大利披萨饼店在百老汇大道向小意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轰轰烈烈漆成了红白绿的意大利国旗的颜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点燃的蜡烛光,还有里面深红色的墙。那是鲁最喜欢的餐馆,因为它的文雅和适意。范妮却在心里为自己的打扮遗憾,她希望自己是穿着那身长裙子和平跟皮鞋来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的,像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实现了,但是却不是用自己梦想的方式实现的,生活总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实现了。


一推开餐馆的门,一股热气夹着忌司和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刚叫了声好,范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范妮眼睛里全是眼泪,但是热爱披萨的鲁却没有发现。鲁正努力地吸着空气中焙烘着的面饼和忌司的香味,高兴地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天时差最重的时候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还一阵阵地反着胃。范妮怕自己是病了。


这是第一次范妮和鲁一起正式去餐馆吃饭,上次去咖啡馆不算。范妮其实心里很看中这次晚餐,恋人去餐馆吃饭,和恋人去咖啡馆喝咖啡,在范妮心里的重量是不同的。她认为,恋人有了相当确定的关系,才会在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喝喝咖啡。


当领位的男孩一出现,范妮就向他表示要靠窗的座位。刚到美国的时候,范妮站在餐馆外面看里面,那些烛光摇曳的桌上相对而坐的男女,他们身上有令范妮羡慕的安居乐业的沉稳。范妮喜欢的就是那种笃定,它比在starbucks的明亮灯光下的那些浪漫的样子还要让范妮心动。


现在,自己终于也是坐在玻璃里面,烛光下面的人了。陪自己吃饭的,终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了。范妮努力想要享受这个时刻,在桌子下面,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合谷x,想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晕旋中清醒过来。


那家餐馆里轻轻播放着意大利曲子,鲁坐在桌子对面冲范妮轻松地微笑着,他刚刚淋浴时洗湿的头发渐渐干了,因为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头发,在恢复它们原来的金色。


鲁叫的是拿坡里海鲜披萨,范妮叫的是夏威夷水果披萨,但是范妮一吃下去,就又开始恶心了。她假装到洗手间去方便,其实一进去,就吐了出来。那种呕吐来得那么强烈,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强大的痉挛,一遍遍将胃里的东西积压出来,开始是吃下去的嚼碎了披萨饼,后来是酸水,黄色的。吐过以后,好像是清爽多了。于是,范妮将脸洗干净,又回到桌子前。


鲁见范妮停下手不吃,也不说什么,问范妮有什么不舒服,范妮却说没有什么,其实,范妮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以为自己闻不得烧热的忌司味道,但看见鲁是那么喜欢,她不想说自己的不喜欢,就说没什么,自己是想到学习上的事情了。自己正在想到底要考什么大学。纽约的大学学费都太贵,照自己的心愿,是想要学比较文学的,但是这种专业毕业出来,很难找到好工作。范妮装做很精明实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象什么困惑都没有。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8)


鲁最不想听这种话,他耸耸左边的肩膀,轻轻说:“是啊,困难的选择。”然后,就沉默下来。


范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活生生的把气氛弄坏了。但是心里,也为鲁对困扰自己的问题一点也不愿意关心,而失望。她想,他们在一起,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更不用说英雄救美,他们就是为了快乐才在一起的。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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