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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妮象梦游一样,带着奇怪的乏力和昏眩,慢慢从42街一直走到4街的格林威治村。街道两边的房子渐渐散发出不同与中城的浮华与强悍不同的气味,上百年的棕色老砖房墙上,防火铁梯在阳光里留下复杂的纤细的y影,空气里一阵阵飘着新鲜咖啡的香气,还有一阵阵的歌声,有人在街角卖唱。狭窄的街道上一派花花绿绿,那是咖啡馆沿街的遮阳伞,小服装店放在门口人行道边上的减价品,画廊在墙上飘拂的幌子,酒馆在自家外墙上画的满满一墙正在音乐和美酒中忘形的人们,在高高拉起的窗上垂挂下来的先锋话剧上演的广告,人们在咖啡桌前百~万\小!说,晒太阳,亲嘴,喝水,聊天,抽烟,或者无所事事。在街道上唱歌,打鼓,等人,淘旧书摊,尖了舌头舔手里的冰激凌,将手放在女朋友的p股上,象握着一只有点泄气的白色排球。在商店里翻动各种漂亮的东西,格林威治村那些仍旧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大小商店,它们的妖媚清新,对比出了中城昂贵的名牌店里金钱的铜臭。对中城觉得乏味的人们,聚集到格林威治村来透气,享受这里在世纪初由那些等待成功的作家和画家留下的浪漫气息,他们在老仓库改造成的画廊里看画,慢慢穿过正在举行小型画展开幕式的画廊门口,那里得到邀请的人,正手里擎着一杯葡萄酒,高谈阔论。他们在商店里进进出出,惊喜地看着印度的,泰国的,南美那些西班牙旧殖民地的神秘而特别的手工制品,优美的烛台,熏香用的小陶罐,猩红的帏帐,画满了旖旎图案的高丽纸灯笼,用于性j的乌木靠椅,画在金箔上的东方春宫画,还有堆积成山的各种精油做的肥皂,象琥珀和翡翠那样透明的肥皂里,嵌着一朵花或者一粒贝壳,能想象到它们在水里被冲洗时候的样子。他们轻轻翻动着那些艺术化了的商品,它们象古老的阿拉伯传说里的妖姬那样,迷惑着人们的心,即使是没有太多虚荣心的人,也忍不住要在这里流连和沉迷。在格林威治村和临近的苏荷区的街道上,人们会放下被中城鼓舞起来的紧张感,在街上闲逛,在咖啡座里看人,象在上海的淮海中路上那样热衷地看人,也被人看。打扮出挑的人,在常春藤覆盖的老房子边上招摇过市,拧动自己的身体,象一条养在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
简妮看到一个漂亮女孩,一头笔直的金发,长长地拖到腰际,身上的皮肤却是淡棕色的,她穿着一件仅仅遮到肋骨的背心,一条短档长裤,裤腰松松地横在胯骨上,露出大半个柔软的臀部,她的股沟象十九世纪欧洲女人胸前的r沟那样露着,她轻轻拧动着整个l露的腰枝,象缎子那样细腻而光滑的皮肤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从容而挑战似地在街上款款地走着。她看上去很单纯,很年轻,象一个突然从云端落下来的天使那样不设防。在马路中间停下的敞篷车上,那戴墨镜的男人撮起嘴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婉转的口哨,她好象不明白那声口哨是为了她。
满街的行乐气息,让简妮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擦身而过的女孩,着了迷似地看着她杨树一样紧绷着的,苗条的身体,肋骨在薄薄的皮r下微微凹陷,肩胛骨却象鸽子的翅膀那样,她的p股俏皮地朝上翘着,即使是女人,也会对此想入非非,忍不住想用手摸一下。简妮也很想上去摸一下那女孩的p股,就象在gap的专卖店门口,看到的在追光灯照耀着的红色毛衣。那个女孩从容地穿过长长一条坐满了人的街边咖啡座,象经过微风那样受用地经过人们的目光,带着不过分的炫耀。在一家意大利冰激凌店门口,她停了下来,买了冰激凌,她长长地伸出手指,要了一个芒果球,一个巧克力球,一个蓝莓球,一个香草球,和一个薄荷球,在威化的冰激凌杯里高高堆满了漂亮的冰激凌,简妮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么多冰激凌,能吃这么多冰激凌,那女孩捧着自己的冰激凌,卖冰激凌的男孩在她的冰激凌上,用白色的奶油做了一朵大大的花。那女孩捧着冰激凌,一路走,一路吃,她粉红色的舌头灵活地舔着,将柔软的冰激凌一一卷进自己口中。她是那么懂得对付那些一触即融的冰激凌,甚至一点也没粘到嘴角上。简妮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冰激凌的情形,那是在新疆的小时候,他们还住在建设兵团的上海连里,干打垒里没有电,夏天,家家都在外面的空地上乘凉,这是一个小小的绿洲,天际线是杨树笔直的树梢。大人们轻轻说着家乡话,从戈壁上来的长风,夹杂着清凉和灼热的风,象一盆没有兑好的洗澡水。大人们那天回忆着淮海路上冷饮店出售的光明牌冰砖,22分的是薄薄一片用巧克力包着的紫雪糕,44分的,是方方的一块奶油中冰砖,有时也可以买到一半是奶油香草的,一半是奶油可可的双色冰砖,72分的,是长方形的奶油香草冰砖,那都是上好的冰激凌,奶油味很重,里面吃不到冰渣,又不过分的甜。有人说,用半块冰砖拌在切成小块的苹果,生梨,香蕉和橘子里,是上好的水果色拉,满口都是奶油香。有人说,将正广和的橘子汽水和冰砖拌在一起吃,是更美味的东西。那时,爸爸妈妈还不敢带简妮回上海,他们怕简妮在挤火车时被挤死,怕她在卡车上的三天会冻死,所以,听到了关于冰砖的传说许多年以后,简妮才真正吃到第一块上海的冰砖,开始的时候,冰砖被冻得太硬了,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后来,它在蓝色的纸盒里化得象稀呢,从手指缝里,流到简妮的凉鞋上,脚趾与凉鞋全都是粘呼呼的。虽然狼狈,但简妮心里,体会到了极大的满足。
第七章 individuality(3)
那个女孩走进一家香水店,那家香水店四周都是大镜子,在货架上陈列着上万种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水,店堂里充满了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奇异的,强烈的香味,因为香味太复杂了,里面的人的脸带着一种煤气中毒般恍惚而鲜艳的面色。在每瓶香水旁边,都放着一些小精致的纸片,那是让人将香水喷在纸上,试香水的味道的。但那女孩却不用纸片,也许应该说,她开始的时候也用过纸片,在她经过“紫色佳人”的时候。但很快,她就伸出手腕来,直接将香水在身上试,一路慢慢在香水的丛林里走过,她试了两只手腕,又试了两边耳根,
再试了两个手背,她象狗那样细心地闻着不同的香水在自己的皮肤和体温上香味的变化,当她空着手离开香水店的时候,身上的气味已经复杂得不能形容了。迎着太阳,她终于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但她马上又走进香水店旁边的另一家店,那里卖用染成粉红色的羽毛做成的长巾,紫色的塑料珠项链,黑色雷丝做的丁字内k,装饰头发用的羽毛头箍,用荧光布做的短上衣,黑色的唇膏。那女孩在店堂的镜子前兴致勃勃地试着各种各样气息放荡的装饰,有时她在黑色的金属货架前久久不动,她是在想象自己用上那些东西的样子。那女孩看上去仍旧有着女孩子纯洁而脆弱的样子,当她将粉红色的长巾挂在肩上,又戴上一个白色的高筒礼帽,她的纯洁就呈现出放任和贪婪,那是明显而微妙的变化,她在长镜子前侧过身,挺直身体,收起小腹,她那女孩子窄小单薄的胯几乎撑不住裤腰了,只要轻轻一拉,已经露出大半个臀部的裤子就会落到腿上。女孩望着镜子,脸上掠过了嘲弄的笑。简妮站在后面望着镜子前的女孩,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两个小得几乎没有发育的茹房。她一直没有用胸罩,因为没有需要。后来是妈妈说,大概用胸罩,它们才会长大,她才用。但68公分的a罩,里面还是空荡荡的。简妮在交大的绰号叫“德国战车”,是班上看欧洲足球联赛的男生们起的,因为她毫不疲倦的用功。那女孩在店里四处搜罗在简妮看来只有电影里的妓女才用的装饰去镜子前试,经过简妮近旁的时候,她闻到,经过她r体对香水的温暖,香水的味道果然改变了,成了火球似一团浓郁的暖香。
那家店里浑浊可疑的空气让简妮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退出来,靠在墙上。她想自己是饿了,从一大早起床送爸爸和范妮去机场,她只吃了一片涂了些黄油的烤面包,因为爸爸告诉过她那英国金鼎牌黄油的故事,所以她拿了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密封塑料筒,将剩下的一小块黄油装了,让爸爸带回上海。此刻,她的胃象火一样烧着,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剩饭,可以烧泡饭吃。简妮是想回家吃点东西的,但她挪不开步子,她想自己是舍不得走开。街上飘着一阵阵咖啡香和烤蛋糕的香味,是从街对面的咖啡馆里传出来的。那家咖啡馆将所有沿街的窗子都敞开了,简妮能看到那里面的咖啡色的木头椅,背和腿上的曲线是青春艺术风格的,和维尼叔叔屋里用的椅子一样,那是全家唯一一把劫后余生的老椅子。简妮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缠绵,他们在亲嘴,轻轻地亲了上嘴唇,然后再亲下嘴唇,让简妮想起农场的狗又轻又准确地从地上叼起一块薄薄的r。一个戴着黑围裙的酒保步履轻快地托着一大盘新出炉的蛋糕出来,送向一张放在黄色遮阳棚下的长桌子,那一桌子年轻人,简妮想,他们应该是住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nyu的学生,竟然为蛋糕的到来大声鼓起掌来。简妮看到有个金发的白人青年,戴着一副蓝色细边的圆眼镜,乍一看,象《傲慢与偏见》c图里的人,他的笑容里有种恼怒而害羞的样子。简妮浑身一震,她在爷爷那里见到过鲁的照片,她认为,那个青年就是鲁。那蛋糕暖烘烘的香,简妮看到上面浇上去的巧克力汁正缓缓地向下流。他将一把吃蛋糕的小叉子含在嘴里,有点孩子气的,迷人的。她心里承认,范妮的品位无可挑剔,只是运气不佳。
简妮不由自主地向街对面的咖啡馆走去。她想起正在回国飞机途中的范妮,想起她在清水下面芬芳的,年轻的,留着爱情痕迹的茹房,简妮相信这个金发的青年,的确就是范妮喜欢的类型。她们虽然关系疏远,但到底是亲姐妹,总能摸到对方的心思。她想,要是现在是演电影,大概自己应该过去压低声音说:“是卡撒特先生吗?”然后拿起桌上热烘烘的蛋糕,扣到他脸上,然后,拍干净自己的双手,走开。但是,也许,他看到自己,怔住了,慢慢从象维尼叔叔那样的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说:“你能原谅我吗?”然后,他低下头来,寻找自己的嘴唇。然后镜头渐渐推进,一个好莱坞式的大特写,他们深深地接吻,庞大的乐队中响起了海浪般的音乐,象《出埃及记》那样辽阔的音乐,充满欣慰。简妮的生活里,常常充满了一瞬间有关性的幻想,她还是对自己的这个幻想暗暗吃惊,原来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范妮藏着。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通过属于一个金发男人,融入自己失落的故乡。简妮拍拍自己的腿:“注意了!”她对自己说,“注意你与范妮的距离。”
简妮走进咖啡馆去,发现里面的桌子满满的,都是等新出炉的蛋糕的客人,店堂里充满等待蛋糕上桌的欢快。墙上画了一大幅画,里面的人穿着世纪初紧身的衣裙,在褐色的小圆桌前吃金黄色的蛋糕。看上去,画的就是这家咖啡馆的历史。简妮找到一张窗前刚空出来的小圆桌,赶紧坐下。维尼叔叔房间里的椅子果然很舒服,坐进去,好象坐进一个人的怀抱一样。她看了一眼窗外那桌学生,金发微微浮动,就在近旁。简妮发现自己的心里有种满足,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范妮的飞机此刻应该已经离开美国国境,在太平洋上了,而自己正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点一份下午新出炉的蛋糕,与已经永远消失在范妮生活中的金发青年只隔着一扇敞开的窗。简妮相信,这样暑期将要结束前的同学聚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将会是数也数不清的。简妮挪动着身体,让自己坐舒服了。坐在一个气氛欢娱的咖啡馆里,望着街上来来往往象过电影一样的行人,假装没有注意到街上行人的目光,但其实心里已经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的羡慕,被接纳了的轻松和适意,渐渐象温热的水浸没干燥的皮肤那样,浸没了简妮的心。对简妮来说,在什么地方坐下来,象四周的人一样,是重要的。那时,对这个地方的归属感会油然而生。几年前简妮就已经有了经验。当简妮回到上海时,她也曾一个人去了国际饭店二楼的咖啡厅,在那里点了一份爸爸妈妈总是挂在嘴边的香蕉船,那是一客冰激凌,装在椭圆形的玻璃盘子里。透过白色的窗纱,她看到街对面人民公园里的高大梧桐树,看到在一张涂了绿漆的长条椅上,一对年轻的男女紧紧抱着,身体很别扭地在椅子上拧着。那张椅子应该是爸爸妈妈也曾经坐过的,他们坐在那上面照了相,背景是梧桐树和国际饭店。爸爸那时候,用放大镜照着照片上国际饭店模糊的楼房,告诉简妮,那里的二楼是个高级咖啡厅,里面最好吃的,是一种叫香蕉船的冰激凌。窗外的那一桌学生,不知为什么哄笑起来,那是美国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简妮也随之微笑起来。
第七章 individuality(4)
“hi,how are you doing?”年轻的酒保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蛋糕和j尾酒经过简妮的桌子,笑着招呼她。
“good。”简妮挺直身体,响亮地回答。
是的,简妮感觉真的很好。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到自己到了美国,从此就是美国人。
就象在国际饭店白色的窗纱后面,她第一次在冰激凌在食道留下的一串凉意里肯定自己到了上海,从此就是上海人。简妮想,自己不是范妮那种浪漫的人,她到这咖啡馆里来,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鲁。虽然简妮知道,自己是将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提前用掉了,得过半个月的苦日子,但这是值得的。
阳光在桌上跳动着,苏打水上新鲜的柠檬散发着清凉的酸味,刚出炉的蓝莓蛋糕散发着暖融融的香味,生活难道不好吗?当然是好的呀。简妮软软地用手握着向外弯曲的椅子腿,想。坐下来看街景,到底是不同的,坐下来,享受生活,就好象加入了人群中间,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哪怕是喝一杯苏打水,也是参加了消费的狂欢。她把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亲热地望着生机蓬勃,欲望滔天的街景和人群,简妮心里响起了第一声春雷:“钱。”简妮心里坚定地浮现出了这个字。她感到心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些莫名的东西,正在深埋的地下,缓缓苏醒过来。简妮想起来,在新疆的时候,每到十月,父母就要将院子里的葡萄藤埋到一尺多深的土坑下,准备过冬。冬天将土冻得象冰一样硬。冻土上,还覆盖着雪和冰。但是,到了四月,或者五月,大地复苏,将厚厚的土挖开,能看到那深埋在地下的葡萄秧,长出了暗红色的小芽。每年父母合力将埋起来的葡萄秧从地底下拉出来,都惊叹它们居然没有被压死,或者冻死。简妮将自己的双腿长长地伸到桌子下,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曼哈顿岛的样子在她心里纷繁地浮现出来,还有自己从没有过的累和头晕。“别是象《子夜》里从乡下来的老太爷那样吧。”简妮开玩笑似地想,“被花花世界一举吓得中风了。”
“会吗?”简妮心里问,面对这个对自己家有着千重恩怨的城市,此刻她有点心虚。
那蓝莓蛋糕居然甜得简妮那一颗蛀牙都疼了,这是简妮万万没想到的。在新疆,将上海带去的食物全都吃完了以后,他们家也不得不买一些外地的食物,比如糖和饼干。但他们永远是抱怨这些食物的,饼干又干又硬,自不必说,糖没有奶油味道,吃到最后总有一些渣滓不能完全融化,要“呸呸”地往外吐,软糖偷工减料,不用糯米纸先裹起来,关键是那些糖,都甜得辣嗓子。爸爸说,太穷了,才需要吃甜得吓死人的糖。“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上海糖,”爸爸对妈妈说,“口味都是柔糯温和的,清清爽爽,哪有这样的打死了卖糖的甜。”这也是简妮一直坚信的。上海的糖的确不那么恶甜,简妮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美国蛋糕的。美国给了简妮轻轻的一击。简妮想,一定是美国的糖太多了,才这样乱用。
“味道好吗?”酒保经过的时候问。
“好极了。”简妮说。
“enjoy your afternoon。”酒保大声说着,快快地托了几大杯冰激凌走开了。那些鲜艳的冰激凌球,让简妮想起了那个钻进情色小店里出不来的漂亮女孩。她想,也许自己和那女孩一样enjoy这花花世界,自己是enjoy到晕了菜。简妮在桌子底下安慰地拍拍自己的腿,说:“这是美国呀,这才是美国呀。enjoy your america。”
享受美国,这是真的,就象那时候,千辛万苦回到上海当上海人,也享受上海一样。简妮心里充满了花木兰式的成就感,她是为了爸爸妈妈出征,终于凯旋了的英雄。这种感觉,微醉的,是好享受,带着奉献的令人怜爱和崇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到现在为止,简妮经历过的最好的感觉,在她的生活里,这就是至高的快乐。她想,以后,要带范妮留下的照相机出来照相,给上海寄回去,让家里人看到他们的理想在她的身上终于得到了实现。让爸爸能自豪地将照片拿给爷爷看,她是他们的过河卒,一直勇猛地背着他们的心愿往前冲,直至成功。可惜美国的大学没有校徽,这一点,无法与范妮的照片完全区分开来。
等简妮拿出钱来付帐,她突然闻到自己皮夹里绿色的美圆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是爸爸身上的气味。简妮紧了紧喉咙,试图将已经吸到喉咙里的消毒水气味赶出来。她认为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爸爸身上的气味不可能留在自己皮夹里的美元上。
简妮新租的房子离开大学只有十分钟路,在小城主街的尽头。那是一栋漆成蓝白相间的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向着小城主街的正面有个木头的回廊,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它的后院用短短的木头栅栏与邻居的院子隔开,栅栏也漆成了白色,它让简妮想起英文课上学到的马克。吐温的小说,简妮喜欢象哈克贝力。芬那样的男孩,刷一道栅栏也知道讨价还价,有着可爱的,正大光明的精明。简妮望着那道栅栏就笑了,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问简妮笑什么,简妮说:“那栅栏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
房东狭长的鼻梁上也有些雀斑,象小说里的汤姆。索亚。他刚从佛罗里达渡假回来。他吃惊地看着简妮笑,他不相信一个中国女孩居然也知道这些。
第七章 individuality(5)
简妮一级级缓缓地上着楼梯,得意地看了房东一眼,张嘴就背诵:“it must ‘a’ been closeto one o’clock whengot below the islandlast,and the raft did seemgo mighty slowly。”
“woo。”房东喝了声彩。
这栋房子由在大学读书,又没租到学生宿舍的四个同学分租,大家合用底楼的客厅和厨房,以及卫生间。简妮租了一个楼上最小的房间,又不需要停车的地方,所以,租金最便宜。简妮的小房间就在楼梯口,房东为她推开门,她的小床上席梦司赤l着,边缘处有些泛黄了,她唯一的小桌上空荡荡的。房东脸上有点惭愧,他放下简妮的箱子,说:“我没想到这间房间会有一个喜欢汤姆。索亚的女孩来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汤姆。索亚的迷。”说着,他匆匆下楼去,找来了一盏台灯,还有一个洗干净的席梦司套子。他帮简妮套好席梦司,放好台灯,将她的箱子放进门后的壁橱里,顺手又将简妮房间里的百叶帘调直了,阳光一条条地打在贴着灰蓝色直条子墙纸的墙上,他用手指点点它,说,“这也是马克。吐温时代的老房子。希望你喜欢它。”
“我喜欢。”简妮冲他笑笑,她回忆着小说里的情节,说,“要是你的租金可以便宜一点,我更喜欢。”
房东笑着摇头,他走了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可以哪一天载你去哈特福德参观马克。吐温故居,离这里有两个小时路程。”然后他对简妮夹了夹左眼,“或者我允许你在墙上钉不超过三个钉子,用于挂镜框,但不包括招贴画。你可以在两项中选择一项。”
他们都笑了,他们都想起了那两个脸上长着淡褐色雀斑的美国男孩。
其实,简妮很喜欢自己那美国殖民地风格的小房间,它很符合她的想象,就象norman rockwell的画,那是在中国《读者文摘》封二上介绍过的美国画家,简妮最喜欢他的画,因为她喜欢和认同他画里的那个美国,那些喜乐活泼的白人,忠诚的脸,健壮的身体,剪得整整齐齐的,诚恳的短发,孩子们红扑扑的,天天向上的脸,还有他画中那些深褐色家具的房间,灰蓝色的墙纸上,一条条粉白色的花纹。简妮没有想到,自己会住在rockwell的某一张1930年代画的招贴画式的房间里。
简妮第一次将上海带来的全部行李一一打开,里面有些东西,是她从新疆带回上海后,从没拿出来过的。一只很旧的黄色绒布小熊。那只小熊很旧了,的确很旧了,还是爸爸小时候的玩具,一只英国产的小熊。因为送给妈妈当礼物,才得以保存下来。它是简妮小时候唯一漂亮的玩具,他脸上,有种令人难忘的由衷稚气。因为它的可爱,简妮从来能看清国产玩具娃娃脸上的呆滞,和国产动物玩具脸上的残忍。小时候,简妮非得抱着它,才能安心睡着。现在,简妮将它放到枕头上,用一块方毛巾手帕盖着它的下半身。它散发着旧玩具淡淡的干燥气味,而从前在它肚子上滴过的花露水气味,现在已经挥发掉了,只能在它淡黄色的肚子上看到一些绿荧荧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