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考虑一下吗,你得回到中国去工作。”武教授说,“但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工作签证,你回美国也很容易。如果他们想要你,我也可以帮助你强调签证对你的重要,让他们能充分考虑这方面的安全。”
简妮点点头。她不能相信,自己虽然离开美国去上海工作,但将会得到一张工作签证。这张签证是大陆学生梦寐以求的。有了工作签证,就向申请绿卡迈进了一大步。
简妮对武教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我相信你最终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武教授说。
“我一定会做到。”简妮说,“我还知道,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从咖啡馆出来,武教授顺路领简妮去参观了哥大旁边的格兰德总统陵园。在陵园后面的树林里,武教授点着一棵枫树告诉简妮说,那是当年李鸿章来哥大参观,在那里种下的枫树。当年的纪念铜牌现在还保留着。那天,简妮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和旧中国之间漫长传奇的关系。这里不光有李鸿章种的树,还有一个叫丁龙的中国人,用自己一生的积蓄推动创办的第一个汉学系。
当简妮听说丁龙是一个早年从中国被卖到美国来的签约劳工,她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ray,他会有兴趣。ray在将要从经济系毕业的时候,突然决定转到东亚系念书,经过漫长的犹豫和反复,他终于决定要学中文。简妮想,也许他会愿意到哥大来读硕士,丁龙的故事会鼓舞他的。简妮并不为ray的转系而惊喜,反而有些失落,这是ray和她自己都预料到的反应。ray当然是不以为然的,简妮也并没有强调自己的感情。他们渐渐恢复到普通朋友,再也没有亲热的举动,但好象他们都并不真的难过。简妮想,这是因为她和他,已经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某些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简妮并不认为ray对她最渴望的,是爱情,而自己,似乎也不是这样。
第九章 简妮的理想(8)
从前,与亨利。史密斯聊天的时候,简妮听说过,当年到美国的中国劳工都因为家里太穷,才铤而走险。他们都打算在美国挣了钱,就回中国生活。这也是排华时的一个重要理由。她在亨利。史密斯那里听说过,有个中国劳工没挣到钱,但实在想落叶归根,就自己划小船到美国外海,装作来美国的偷渡客,等美国移民局将自己遣送回中国。但她没想到,丁龙竟然将自己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在他的主人的帮助下,为了让美国人能了解中国文化,而在美国著名的大学里设立汉学系。简妮疑惑的是,劳工在中国时,能懂得多少中国文化呢?它竟
然让他在美国这样想念,宁愿客死他乡,也要让美国人了解自己的文化。简妮想到了站在唐人街人行道上那些面容木纳的男人们,他们中的一个,日后也会将自己的积蓄捐出来,推动美国人了解中国文化吗?她听说过,格林教授写她家历史的时候,也曾在这里的东亚图书馆里找到过资料。一个卖劳工到美国的买办家族的历史,也受惠于丁龙的努力。而东亚图书馆的第一套捐赠的中文书,来自于慈禧太后。
“你看,哥大与中国有特殊关系。”武教授说。
与李鸿章相关的中国历史,简妮一直避之不及。连从前学校组织看《甲午海战》,她都借故没有去看。她觉得那些事里,整个中国彼此仇恨的人群,帮外国人的中国人,恨外国人的中国人,恨中国人的中国人,恩怨纠缠,你死我活,个个都有难言的委屈。她不愿意了解那些委屈,还有那些侮辱。在简妮看来,它们根本就没有成为历史,一直活生生地留在中国的生活中,它们一直是简妮心中的痛苦,而没有变成历史的隐痛。简妮草草看了眼枫树,它与其他的枫树相比,看不出任何不同。只是它纪念着李鸿章,要是在中国的话,它早已灰飞湮灭了。
简妮走在武教授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吸了吸鼻子,她猜想那就是最新款的boss香水,她在第五大道上的百货店里正在向客人推销的香水小姐轻轻挥舞的小纸条上闻到过。她又吸了吸鼻子,香水那时髦的感觉里让人微微麻痹般的放纵和不甘寂寞,让人很享受。武教授很时髦,他们商学院的人总是大学里最时髦的一群人。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喜欢时髦的人,她喜欢商品那种带着虚荣和体贴的亲切诱惑。她常常参加大公司委托经济系学生做的市场调查,出入曼哈顿的大公司专卖店时,每一次走进底楼的铺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扑面而来时,她既使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买里面的任何东西,但也不由得满心通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她闻着武教授的香水味,从李鸿章的y影里摆脱出来。
“你的香水好闻。”简妮对武教授说,“是新款的boss吧。”
武教授笑了,他闻了闻自己的手,说,“商学院的教授,总是不得不成为哥大最时髦的教授。”
“我们学校商学院的教授和学生也是全校最时髦的。”简妮说。
“因为我们永远是和市场在一起。”武教授说,“你也将会这样。你喜欢时髦吗?”
“我喜欢。”简妮肯定地说。
武教授点点头:“那就好。要是你不喜欢,在以时髦为本的市场上,你会痛苦的。要是你喜欢,你会象老鼠得到了一大块新鲜忌司那么快活。”他将自己北方人明亮的小眼睛微微眯起来,“时髦的感觉里有一点虚荣,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虚荣,你要知道,这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虚荣,恰恰是市场最本质的动力。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营销案例,都是从设计者内心在这种虚荣感觉的指引下工作,去满足消费者内心蠕动着的虚荣。”
“喜欢商品也是天生的吗?”简妮问,她想起ray来,他总是视市场调查为苦差,他恨四季如春,灯光明亮的店堂,总抱怨在商店里透不过气来。他与亨利。史密斯倒常常来往。还是常常约好了去唐人街流连。
“对时髦的领受力当然是天赋能力,对商人,对经理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天赋能力。”武教授说。
“woo!”简妮欢呼一声。
从新泽西的short line车站等开往曼哈顿42街汽车总站的公车开始,简妮就与自己脚上的高跟鞋展开了搏斗。那是一双围了一条紫红色边的灰色皮鞋,是婶婆留给简妮的高跟鞋之一,配铁灰色套裙。这鞋对简妮来说,有点紧,但却不能说完全不合适。婶婆穿鞋的样子很好,一点也没有走样。去挪顿兄弟公司面试的头天晚上,她按照妇女杂志上的介绍,将毛巾紧紧塞到皮鞋里,努力撑大它们。简妮在婶婆的衣服里挑了铁灰色套裙,五十年代风格的,裙子两边,开了旗袍式的叉,很稳重,又特别。她觉得这对要去中国当秘书的年轻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或许那式样有点太奢侈,不象年轻人的,但给人一种有良好背景的印象,简妮认为,这种暗示比显得年轻重要。
简妮从没这样穿戴过。她感到那套笔直的套裙,将自己的身体和教养中的粗陋之气衬托出来了,倒象一块揉皱的手帕。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旗袍的时候,身上突然洋溢出一股弄堂女子的风尘气,那次她就被吓到过。简妮其实是怕穿婶婆的衣服的,她觉得,它们就象照妖镜一样。这次,她特地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去,强调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种咄咄人的样子,她需要这眼睛的表情来捍卫自己,好象自己暗中有利刃在握。
第九章 简妮的理想(9)
清晨在short line站上等车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新泽西,每天去纽约上班的中产阶级,大家穿的都是套装,简妮象一滴水流进大海一样,十分自然和得体。她与他们站在一起,心里七上八下着一些自豪。她那时竭力想忘记自己的脚。那双线条优美温和的意大利高跟鞋的边缘,开始象一把刀似地勒着她柔软的,只穿运动鞋的脚后跟上薄薄的皮肤。而平而窄的鞋尖,则将她的五个脚趾全都箍麻木了。简妮竭力不去想这些事,她提醒自己现在就要站得直直的,而且要自如,以及若无其事,她不想露怯。
从42街的汽车总站转到去世贸中心方向的地铁月台,那一路上,通道里响彻了往下城的世贸中心或者华尔街上班的汹涌人流的鞋底摩擦的声音,简妮也用纽约人的速度大步走着,简妮脚跟上的皮已经破了,她感到有血渗出来,粘在袜子上,每走一步,那被血弄湿了以后,变得更硬的鞋帮,都用力地摩擦着已经没有皮肤保护的r。简妮努力把自己的脚往鞋子前面伸,让自己的脚跟能多少松快一点,但小了一号的高根鞋,本来已经紧紧顶住了脚趾。还没有到月台,简妮脚趾上的皮肤也被磨破了。那一双脚在鞋子里真是左右为难。
好容易到了月台,脚的酷刑暂时结束。简妮这才发现,四周的女人纷纷打开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出高跟鞋来。她们利落地将脚上的运动鞋踢下来,换上纸袋里的高跟鞋,再将运动鞋放进纸袋里。简妮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在下城上班的那些白领女子,用的是这样讨巧的办法。简妮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一下,就显出她的嫩来。
在地铁穿越曼哈顿岛的过程中,简妮挤在沉默的人群里站着,脚跟和脚趾上的血都渐渐结住了,和薄薄的袜子粘在了一起。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集中到了下肢,脚开始有点肿了,所以鞋子紧紧地箍在脚上,脚背上的r漫出了鞋面,让简妮想起浸了水的馒头。世贸中心那一站,车里大部分人纷纷下车,简妮再次夹裹在到大步向前的人流里。从世贸中心下面的地铁上到地面,要走三层楼。对简妮来说,那可真是痛苦的长征。她一走,那些薄薄的血疥马上就被拉破。简妮几乎痛得流出眼泪来。但她四周的人们却哗啦啦地象飞奔的动物那样越过了她,那些尖尖的黑色,灰色和棕色的高跟鞋,象长在那些飞速向前的女人们脚上尖利的兽爪一样,清脆地响成一片。简妮的双脚太痛苦了,不得不慢了下来,马上就被后面的人撞到。后面的人象潮水一样赶过她,有人撞到了她,说声“借过”,便越过她而去。也有人什么也不说。还有人尽量远远地绕开简妮,那大多是些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当他们的身体因为躲避接触而斜过去的时候,他们的风衣在身后飘了起来。简妮让了又让,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从原来的人流中央让到了边缘,迎面而来的,是左手边上迎面而来,向地铁相反方向去的人们,那大多是些去中城的商业区上班的人,帝国大厦就在那里,洛克菲勒中心也在那里。那边人群里,女人们也在最后一站地铁站里换好了高跟鞋,那些鞋跟也清脆而坚决地响成了一片。
简妮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当她的脚已经有点麻木了的时候,她跟上了大家的速度,回到人流的中间。
走进世贸中心大堂,简妮在到达不同楼层和不同方位的众多电梯之间又奔走了一番。好容易找到正确的电梯,到了挪顿兄弟公司那一层。离开电梯以后,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先去找防火楼梯的楼梯间,然后镇定地走了进去。谢天谢地,那里除了一股夹着香水气味的香烟味道,没有人。她在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张气急败坏的脸,简妮真的不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脸。
简妮脚跟上的血,已经流到鞋帮上了。她将那一小条血迹擦干净,将污染了的袜子往鞋子里面掖了掖。然后,她用手拍打揉搓自己的脸。在电影里,死亡营里的犹太女人拼命拍打揉搓自己的面颊,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较精神焕发,不会被送进煤气室。而简妮,是为了改变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但简妮感觉到与那些犹太女人一样急迫的心情。她脸上的皮肤被拍得有些发麻,然后发烫。
有种大难临头似的恐惧,在简妮心里蛇般地游动。将要被抛弃的预感,也渐渐强烈起来。她想,要是她失去这次机会,也许就会失去与武教授一起设计的未来。这个面试太重要了,以至于让简妮害怕。她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出出色的地方,她的颧骨,象美国排华时代漫画里的中国人一样,宽得很没有尊严。她的脸色,象唐人街上的那些男人一样焦黄;她的面颊,象爷爷那样的紧绷,有千刀万剐般的重重晦气;她的嘴,象爸爸那样大而无当,带着某种泼妇刁民的无赖和凶悍;她的肩膀,象维尼叔叔那样单薄而乖张,一副没有人缘的样子;她的身体,象范妮那样张皇失措,一股乖张之气。这样的人,谁会喜欢,谁会要呢?简妮打量着自己,想。她甚至想,宁可不要进去面试,倒可以逃脱失败的打击。
“耶稣基督,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真主安拉,天灵灵,地灵灵,世界上所有的神仙,都来保佑我吧,给我勇气和力量吧。”简妮想起高考时在陌生课桌上看到的一段话。
来到面试的小会议室里,在那个鼻子象剪刀一样又薄又尖的人力资源经理面前坐下的时候,简妮轻轻将手伸到身后,撸平裙子,才落座。那是爱丽丝的姿势。然后,她向那对灰色的眼睛认真而愉快地看了过去。这时,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出她经受过的痛苦了,简妮曲着膝盖,直着身体,稳稳地站在自己的鞋里,安静地等待开始。
第九章 简妮的理想(10)
“请你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王小姐。”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是个上海人,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最西化的,也最现代化的城市。我的学习很顺利,一直在最好的学校读书,一直是学校的优秀学生。但是到美国以后,我才发现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我只是一个懂得最好地接受的学生,而不是一个懂得创造性思维的学生,在经济系里学习的两年里,我更主要学习怎样认识和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建立自己的独
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能在经济系修满学分,提前毕业,还不是我的最大收获,找到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才是我最大的收获。
我的家族在140年前,就开始为美国在上海开设的洋行工作,是他们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当时叫买办。所以我家有140年在上海经商的经验,我的家族后来落败,我想你知道其中红色中国的因素。但是,我仍旧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至少象他们一样出色的商人,这是我的理想,我到美国,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你认为自己成为一个在华总经理秘书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劣势?”
“我的优势是两点,一,我没有语言上和文化上的问题,那里是我的故乡,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上海人的想法,将它们解释给我的总经理,协助他更清晰地判断事物。二,我在上海的大学里学过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我可以用这部分知识背景帮助我的总经理换位思维。我的劣势也是两点,一,我没有秘书的工作经验,但我个人的风格是追求完美,会工作得更努力。我只怕太追求完美,会造成吹毛求疵的痛苦。二,我的上海人的脸,会给当地雇员一种自己人的感受,虽然会亲切,但比较少高高在上的威严。”
“听上去,你说的好象不是劣势,反而更象是优势。”他耸着肩膀说。
“我想,那是很容易化为优势的劣势。”简妮平静地回答,没有一点尴尬。事实上,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既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那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能做得好呢?当然,你有一强有力的推荐人,迪克。武,武教授。但是,你自己怎么说服我和总经理呢?”
“我是一个忠实诚信的人。我相信作为一个秘书,又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为美国企业工作,忠诚于自己的老板,忠诚于自己服务的美国公司,是秘书最重要的品质。其他一切都可以学会。”简妮问:“我可以说一个小例子吗?”
“可以。但要简短。”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家是美国杜邦公司的总代理。当时仓库里有许多货物,但美国大班回国避战。我的祖上将那些原料加价卖出去。等大战结束后,他们将那笔款项如数交给了回上海的美国大班。这就是我们的家传。如果我为挪顿公司工作,也会继承这种忠诚。”
那个人力资源部的总监看了简妮一眼,在他眼睛里看不出一点点答案,不过,简妮认为这个忠诚的故事应该在人力资源部经理心里留下印象,她不相信会有许多人在面试时能说出这样的故事。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却避开,只是说:“好了,王小姐,谢谢你来面试,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结果。”
简妮站了起来,脚再次痛得象刀割,但她微笑地向那个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握手告别。然后轻快地走出那间小会议室。
一星期以后,挪顿公司通知简妮去参加总经理的面试。那一次,简妮仍旧穿那双高跟鞋,但经过一个星期天天穿高跟鞋的锻炼,简妮脚上那些容易磨破的地方,都已经起了薄薄的茧,再穿着它经过长长的地铁通道,简妮也能走得和别人一样铿锵有力。
总经理长着一双锐利的灰眼睛,就象美国邮政标志上的那只鹰。
“tim muller。”他向简妮伸出手来。
“jenny wang。”简妮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有力,她的手也很有力。
总经理只有一个问题,毫不客气的问题,他用带着德国口音的英文问:“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而这个在华总经理秘书,当然忠诚是重要的,要不然我们可以用中方的秘书,不必从美国带秘书过去。但是,它也同样是需要丰富工作经验和人际技巧的职位。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除了上海的故乡背景和我家族140年在上海洋行与美国大班公事的经验,是一张白纸。挪顿的风格就将成为我的工作风格。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忠诚的,不怕吃苦的,为挪顿量身定做的好秘书。一个完全融入挪顿风格,又与当地在交流上没有障碍的好秘书,这就是我相信自己能为公司带来的好处。”简妮说。
在简妮向总经理告别的时候,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窗外的哈德逊河,和河上的自由女神像。她笑着说:“只是离开这里,会有点想念。这里就好象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