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爸爸的脸上乱云飞渡,就象从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带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门前去告别时,他脸上的样子。简妮这时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动,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但简妮决心忽略它。她镇定地看着爸爸说:“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简妮看到爸爸的脸色一暗,但他也马上镇定下来。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脸上出现了担当的勇敢。这样子让简妮想起了大学军训时打枪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将要被打击的位置,准备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疮。简妮不知道,在范妮回上海的时候,也曾在爷爷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在范妮的心里,当时也有过同样关于靶子的联想。她们姐妹在心里的惊痛和厌烦,都是一样的。
第十章 买办王(17)
简妮迅速地离开了家。
她又来到防空d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时候。和劳拉一起喝过酒的桌子空着,和公寓里那些女孩一起吃饭的桌子也空着,简妮坐到吧台上的高凳上。那里很陌生,高高地吊着,她心里有种迷路似的感觉。但她喜欢那里明亮的灯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盏间忙碌,蒸汽机赫赫地响,有点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将酒在嘴里涮过,满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
涩,好象黏膜都缩起来了。简妮感到自己象是一个假装飞鸟的小孩,自己以为可以往天上飞,所以从高台上纵情跃下,但实际上,却重重落到事先已经铺好了的一厚叠棉被上,软软地陷在棉被温暖的浮尘气味中。
这时,简妮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带着男用的香水气味。是老板香水的气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顺着那只手向旁边看去,是一个白人,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睛在吧台的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水,简妮想起了挪顿公司窗下的哈德逊河。
简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说了句什么,但是简妮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汉语,说“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说。
简妮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白人将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里专门吊外国人的上海小姐了。
“马上拿开你的手。”简妮低声喝道。
他大吃一惊,马上将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国人。非常抱歉。”他说。
简妮看着他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请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国东部的口音。简妮觉得十分亲切。还有更亲切的,是他马上断定,简妮是个美国人。
简妮耸了耸肩膀,说:“好吧,不算什么。”
“有时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里认识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简妮问。
“我是劳思莱斯精细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说,“这真是个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点,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来。人们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银一样。而且,这也是个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国,也不象中国。你住久了才会知道,这个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简妮说,“我觉得它不是美国,就是中国,非常中国。”
“那是你住得不够久,女孩。”他极其自信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挪顿兄弟公司工作。”
“你住在哪里?我指在美国。”
“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太巧了,我就住在纽约的布朗克斯。当然,我的街区没你的好。你是富人区里的。”
“富的是我家,不是我。”简妮说,她想起从前ray这样说过。
他笑了,愉快地看着简妮,说:“你真是一个地道的美国女孩。”
“我叫迈克。”
“我叫简妮。”
他们握了手,正式认识了。迈克突然笑了笑。
“为什么笑?”简妮问。
“你看,迈克和简妮,再地道不过的美国名字。”
“我就这么象上海小姐吗?”简妮问。
“不,不象。你一说话,就一点也不象中国女孩了。”迈克说。
“听上去,你好象并不喜欢上海。”简妮问,“那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
“为了钱。”迈克诚实地说,“真的就是为了钱。我在中国,拿到的钱比美国多太多,支出的却十分有限。我可以雇女佣,住大房子,受到人们羡慕的注目,漂亮女孩子的垂青,有时候简直象好莱坞的明星,周末去东南亚或者香港,生活得很奢侈。你知道,在美国,这样的生活不能想象,我不习惯上海,但不舍得我在上海的生活。”
“啊,所以你会说中国话的‘小姐漂亮’。”简妮摇着头笑。
“请原谅我。”迈克的额头和眼皮都红了。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
美国挪顿总公司的大老板到香港的亚洲总部视察,将东南亚地区各个挪顿分公司经理都招到香港开会。
tim muller让简妮为他准备开会的材料,这次,简妮算是真正体会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买办王”的那些人,连一根回形针都不会帮她夹。原先,简妮大部分工作是案头的,与美国总部联系,照顾tim的日常工作和约会。除了平时的翻译,与中国同事的
接触,大都是他们通过简妮和tim谈话,递交需要签字盖章的文件。简妮从不和中国同事们多话,她腻烦他们,觉得他们脸上,无论如何都有种卑微的气质,在那样的气质里,能感到仇恨,动荡,贫穷,乏味,算计,提防,谄媚,痛苦,种种可怕的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她很少正面看中国同事的脸,生怕自己变回到他们的样子。她总是垂着眼皮。她不象劳拉那么尖锐和外露,而是象牙痛那样闷闷的。有时,看到王建卫在她桌子前等tim的签字,被她的脸色得坐立不安,宁可在走廊里等,简妮心里还觉得解气。
这次为tim准备开会的材料,简妮才知道了厉害。劳拉当初告诉她总经理秘书这个位置,在公司里微妙的地位,她是个低阶的职员,但又可能是老板的心腹,她能象老板一样帮人,也可以象老板一样害人。“你可以当天使,也可以当妖精。”劳拉说过。但是,简妮学到一个秘书对各部门负责人的依赖。她是可以给别人脸色看的,但别人也可以难为她,使她在需要合作的时候寸步难行。简妮永远不能按时得到报表,无法找到准确的统计数字,简直让tim怀疑她的办事能力。tim两句重话一说,简妮觉得自己的地位立刻瓦解。她象失宠的小妾一样,处处能看到幸灾乐祸的眼神。连保洁的阿姨都来欺负她,居然面对面告诫她,最好把废纸扔进废纸篓里,不要团在地板上。连管文具的内勤秘书都敢让她自己去拿快递的专用信封,不给她送过来。
在简妮看来,那些只能羡慕她的人,如今竟争当她的对头,这可真把简妮气疯了。
好容易为tim准备齐了,他去了香港。大老板认为香水在中国地区的增长还是太慢,照美国的推算,中国那么巨大的人口,每一千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人买一瓶香水。而现在的销量,与市场预期相比,简直太小了。she牌香水在菲律宾市场的销售情况,都比中国市场好,这让tim很尴尬。两个星期以后,大老板要亲自到上海来。
从香港回来,tim将一只纸盒交给简妮,那是他给参加每周例会的中国同事的礼物:〃教会他们每个人使用方法。告诉他们,我再不想看到哪怕一片头屑。”他将食指竖起来,用力在脖子那儿横着一划,“告诉他们,下个星期一开会时,他们的领子必须是干净的。”
盒里是一些椭圆型的塑料刷子,专门用来刷领子上的落发和头屑,它的刷毛斜斜地排在刷柄上,一刷而过,就能将衣领上的头屑完全吸进刷子深处。
简妮知道tim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要是在香港得了夸奖,大概还能将那些头屑忽略不记。要是大老板不来,tim也许也能再容忍一阵子。甚至,要是身上带着头屑的中国人在每周的例会上不那么纠缠不清,tim都会继续锻炼耐心。他曾好几次对简妮说过,他不能去教一个成年人如何保持个人卫生,这样太唐突了。“我知道因为政治和意识形态,还有文化背景方面的原因,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复杂了。我得很小心,很小心。” tim说过。简妮那时也表示不能忍受那些粘在肩膀和领子上的头屑,也不能忍受抽烟的人嘴里热烘烘的烟臭,比如王建卫。“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牌子的香波洗头,能将自己的头洗成这样。”tim说。简妮想起,在新疆时爸爸妈妈都用肥皂粉洗头。但她说:“我也很好奇,只是不能直接问这样的问题。”当时,tim还说:“那当然,那样太不礼貌了。”现在tim终于忍无可忍。送刷子,总不象上次送 m — m 巧克力豆那样令人愉快,多少有些难堪,所以,这次他让简妮出面。
简妮捧着盒子,从tim的办公室退出来,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数着那些刷子,算着应该送的人:许宏,王建卫,克利斯朵夫,还有财务部的人,人事部的尼娜,以及生产部门的人,送给许宏有点不忍,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但他身上能看到多年工厂生活给他带来的邋遢。至于其他人,简妮心里一一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带着借刀杀人般秘而不宣的快意。他们象窄一号的高跟鞋的后鞋帮那样让她举步维艰,她就会让他们不得不自惭形秽。
教会他们怎么将自己的衣服领子刷干净,就象教他们怎么使用牙刷一样。这是带有侮辱性的。简妮双手按着盒子,就象准备付钱的人将自己的双手按在钱包上那样,她知道自己可以而且应该将钱付出去,但心里还是有所忐忑。简妮第一天开始工作时,tim就已经告诫过她,他希望简妮能成为美方和中方之间的桥梁,使双方能尽可能准确无误地理解对方的意思,减少误会。后来毕卡迪先生也告诉过简妮,她应该对挪顿公司绝对忠诚,能将困难的工作利用自己的背景不打折扣地完成,但也能充分理解中方意图,并将他们的意图一丝不漏地传达给美方,“没有你,岸两边的人就什么也做不成。让他们离不开你,特别是要过河的那一方。”毕卡迪先生象无锡大头泥娃娃那样微微地,不间断地在脖子上晃动他的头,“这才是所谓桥梁。”简妮虽然不喜欢他,却不得不看重他。她知道,他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她要做的,就是tim觉得困难的。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
简妮的心情有点复杂。她知道自己横竖都是要完成这件事的,她私心里也极愿意看到他们出丑,她从美国回来,成为美国雇员,一洗倒霉蛋的晦气,满脸美式的自信与灿烂,他们还是不买帐,还想随便爬到她头上,再踏上一只脚,让她还是不能翻身。简妮为摆脱过去,离开了家,得罪了亲人,做了内心鲜血淋漓的努力,但这些中国同事却也象印地安螃蟹那样,将她紧紧拉回到中国。他们还是用原来对她家的态度对待她,他们想让她万劫不复。简妮不能甘心,不能服气,不能罢休。在没去美国之前,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去美国的,对中国
很淡漠。现在,她知道自己是恨中国的,它是她生活中的百慕大,只要接近它,它就会将她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与劳拉在精神上的某种相同之处,tim认为,她和劳拉都有culture fit的脸,应该可以减少当地人的敌意和陌生感。但简妮与生俱来的知道,比起恨外国人来,中国人更嫉恨买办和汉j。所以,她一直记着劳拉在挪顿的下场。她感觉到,自己比tim muller更应该藏起自己的鄙夷。那是见不得人的。
她想到格林教授写的王家历史。从前的宁波人,有很重的乡土观念,死后一定要在故乡入土。所以,在上海生活的宁波人,可以半生住在上海,死后却一定要将棺木运回宁波才下葬。在玄祖父的时候,王家曾经是上海宁波人同乡会的重要角色,每年捐钱,送在上海的宁波人棺木返乡安葬。那时等待回乡的棺木,就停在四明公所里。当时法国租界的管理机构认为,在市区久停死人棺木不卫生,夏天时,棺木里时时流出尸体腐烂的脓血,招来蚊蝇肆孽,会造成疫病流行。法国人要搬走宁波人的简易坟场。但遭到宁波人的一致反对。宁波人认为那是外国人要占四明公所的土地,要挖自己的祖坟。法国人的决定遇到了中国人坚决的抵抗。四明公所事件,在中国人认为,是上海人民族尊严觉醒的重要标志性事件。当时,许多宁波籍的资本家和买办都加入抗议的队伍,参加罢市,支持罢工。但王家却没有参加,甚至王家的店铺都没有在统一罢市时关门。因为他们认为,宁波人在四明公所的简易坟山的确是不卫生的。他们的态度,被同乡会谴责为忘记祖宗。从此,王家脱离四明公所,不再参与宁波人同乡会的事务。而另一个宁波买办虞洽卿长袖善舞,他在宁波人那里当为宁波人出头,与法国人争土地的领袖,在法国人那里,借自己在宁波人那里的威望,成为调停矛盾,保全法国人面子的重要人物,在宁波人和法国人两头都占尽风光。他成为四明公所事件的最大赢家。格林教授认为,王家的第一代王筱亭,主动脱离与李鸿章洋务派的瓜葛,只与洋人来往。第二代第三代,王崇山和王佩良,又主动脱离宁波同乡会,他们的家族就这样逐渐形成更世界主义的世界观。他们看世界的标准,更接近全球化的标准。这是他们作为一个买办世家的生存基础。
在新泽西读格林教授的书时,简妮只是觉得有趣,她认为,玄祖和曾祖很开明,而虞洽卿是聪明。此刻,简妮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傲气。那种傲气,让简妮心里一热。她为他们感到自豪。她虽然连家都不愿意回,但一遇到问题,她的参考对象,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和家庭的历史。每一次,她都能在那里找到一点东西,那东西,就象是使 x 轴和 y 轴相交的那个 0 。找到了那个 0 ,她往往就能找到能支持自己的理由。这次,她找到了比报复更正当和理智的理由。要求与挪顿合作的中国管理人员注意仪表,这是来自文明世界光明正大的要求。
tim匆匆从办公室出来,到小会议室里去,他找毕卡迪先生和玛利亚露依莎开会,准备大老板来上海的会议。经过简妮桌子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也许他是无意的,但简妮在他象鹰一样的浓眉下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疑,好象很奇怪她还有时间坐在桌前发呆。她觉得老板是在责备她,准备材料搞不定,连发礼物也搞不定,这不是个废物么。他一定连想都想不到简妮心里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隐衷。他迈着纽约人的大步,哗哗向前走,毫不在乎简妮面临的夹缝。
简妮慌忙站起来,拉平身上的裙子。
她决定从许宏开始。许宏是个君子,可以小试牛刀。而且,她对许宏,也很好奇。她听说,他已提出辞职。他要去一家南汇的乡镇化妆品厂做总经理,中国同事风传他出身在上海的肥皂厂老板家庭,是民族资本家家庭的小开,终于不甘心被美国人压着,要自己做老板。听到这样的传说,简妮对许宏是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