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踌躇满志地去了十里外的汪家堡,去找秃头校长老葛。
对汪家堡学校的秃头校长,阮红兵早有耳闻,知道这人不大老实,满脑袋的小辫子,搞校园建设昧些钱财呀,靠手里那点权力逗引个女人呀,阮红兵通过知情人摸到了秃头的真凭实据。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一路打听着,他敲开了那扇红油油的大门。吱呀一声,开门的果然是秃头校长。问清身份,秃头沉吟了一下。他知道小城有这么一号,也影影绰绰地了解些眼前这人的行状。于是那气宇就轩昂着,眼神淡而且空,显得自己与对方不在一个层次上。阮红兵却不怯,说有件事要办,就随秃头朝屋里走,口气大咧咧,时不时的还称兄道弟。进屋坐下,阮红兵却不说明来意。秃头便显出十分不耐烦,说眼下恰有一件急事要办,就站起来,抬腿要走的样子。阮红兵在那沙发上把个身子稳稳地向后一仰,就说先不忙走,他这里有紧急的事要说。秃头说,那你三言五语吧。眼光就虚虚地觑着窗外一处什么地方。“蔡小莲儿这人……”阮红兵慢悠悠地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斜着眼看住秃头,接着问这女子眼下怎样了,尔后便停下来掏出一支烟,却不点燃,只举在嘴边捻玩着。秃头听得“蔡小莲”这名字,霍地转过身,两眼直看着沙发上的来人。阮红兵马上麻搭了眼,专心捻玩那烟。秃头恍然像想起了什么,就笑着说:“看我这人,有点忙事这脑子就废了,连烟也忘了给你拿。”慌忙打开一个小柜子,挑来挑去挑出一盒红塔山,拆开封口,抖抖地抠出半截儿,却不全抽出来,笑嘻嘻递向阮红兵,说:“就不知你抽得惯抽不惯这。”阮红兵把自己那支夹在耳朵丫上,矜持着拈出那只露半截儿的红塔山,秃头忙擦燃打火机,拿手拢了火凑到阮红兵嘴边给点着了。阮红兵深深吸一口,身子懒懒地仰在沙发靠背上,撮起嘴呼出那口浓烟来,这才爱理不理地说:“也没什么。有个朋友喝酒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这女子,言语当中提到你,那个朋友非要给你写封举报信,想寒伧寒伧你,说他上学的时候你骂过他妈。咳,其实照眼下看,你和蔡小莲儿那点风流事按说也没啥,这年头有权有钱的都琢磨这个。可你干的这行当——为人师表啊,全社会都盯着呢,上边也查得紧吧?我一想,你跟那李雪庸是同行,李雪庸和我老爹阮大可又是至交,你说我能不管么?当时我给那朋友说了一句话,那朋友就直给我道歉,说纯属误会。——你猜我说的什么?我说你要举报的这人是我表哥,你还敢弄我表哥不成?”秃头听罢,哎呀一声,显出满脸惊喜来,忙说:“得!不嫌弃的话,我就装大了,当一回表哥。”就吆喝着喊来老婆子,硬着那一脸迷茫的扁脸女人喊了声“表弟”。扁脸女人刚走,阮红兵又说:“我那朋友还说你翻建校舍的时候捣腾点工程款,有三五万吧?这也没什么,我已经和那朋友说了,一旦听说谁再提这茬儿,教他给我言语一声,我废了他王八羔子。你放心,有你表弟在,从此天下太平。”秃头一把抓过阮红兵的手,使劲摇了十多下,一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样子。见阮红兵捻灭烟蒂起了身,秃头便百般挽留,非要闹个一醉方休。阮红兵怕酒后失言,坚决要走。临分手,阮红兵不经意似的说:“我开个杂货店,眼下要开学了,缺什么用品尽管言语。”秃头咳了一声,说:“表弟看着办就是。”两人恋恋不舍地道了别。
第二天,阮红兵去汪家堡送货,净赚两千。回来后他甩给魏老二五百,谎说除掉本钱刚好赚一千。魏老二朝陈露直夸阮红兵,抽出一百元给陈露,说:“拿着,干妈不能吃独食。”过后陈露对阮红兵说:“干妈这人还蛮不错的。”阮红兵哈哈大笑,说:“当然,她也算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嘛。”
自从和汪家堡那秃头校长打过一回交道,阮红兵又如法炮制,蒙了几家冤大头。起初,本想借着李雪庸的熟面也在小城中学捞它一家伙,可他觉得黑道上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过去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也都有这么一说,再说李雪庸和自己老爹关系非同一般,弄得深了浅了都不是,便没去打李雪庸的主意。这就是阮红兵的过人之处了。
红露杂货店的生意着实清淡。通常也不过是三五个闲汉一哄声地进去买包香烟,或拎瓶二锅头,三两元的小买卖,还要有事没事地叫着“嫂子”,涎个脸皮,说些不荤不素的话。陈露是个精灵女子,就知道这班人打着幌儿,不过是要和她闲磕牙,也不戳破,只管有一搭无一搭地应酬,倒还打发了许多寂寞。魏老二呢,是真正做起了甩手掌柜,日日泡在麻将桌前,和那几个惯熟的牌友大呼小叫地斗牌,国事家事统懒得去问,逍遥自在好不快活。月末想起来了就翻翻陈露记的那本糊涂账,而阮红兵在外面拿她的本钱胡折腾,末了儿给她多少她就拿多少,她知道大的进项在阮红兵那里,却也无所谓,只明明白白地装着糊涂。
这阵子阮大可的乾坤混沌汤,到处都有人在讲,而在暖春阁与日本人小月千雄的事,哄嚷得就更厉害了。阮红兵脑子里不知哪根弦又给拨动了,那心又像野马般的不安分起来,眼睛老围着乾坤混沌汤转,一天到晚在心里琢磨。这两天,他花言巧语地几次说替人买药,在老爹那里捣腾出十多瓶乾坤混沌汤,然后装在一只旅行包里就进了省城。
阮红兵不去城区,专在色情场所密集的城乡结合部转悠。他在物色合适的猎物。他知道那些像贼一样进进出出的家伙兜里没几个钱,没戏,不值得跟他们费唾沫。
他正百无聊赖地闲转悠,忽见一家洗浴中心里走出一个人来,只见这人挺胸凸腹,旁若无人,举手投足特别沉稳,他心想,这个主儿有点意思。他笑着走过去,掏出两瓶药,搭讪起来:“试试喝两瓶这个?祖传八代的乾坤混沌汤。先喝着,不收钱,喝好了再谈钱的事。”对方斜着眼看这个笑嘻嘻的男子,不加理睬,仍走自己的路。阮红兵却不屈不挠,一路跟上来,极诚恳地说:“不瞒您说,我过去做了十多年的废人,老婆跟着守活寡,那滋味儿,咳!比坐大牢还难受。自打喝了这个,你猜怎么着——真他妈绝了!”对方的脚步慢下来。阮红兵并不急着往下说,就掏出盒档次极高的烟来,熟练地拈出两只,大咧咧递过去一棵,对方愣一愣,也就接住,再用那进口火机优雅地给燃着,才又续上刚才的话头,竟是老熟人的腔调了:“你说咱他妈个堂堂大男人,图什么呀?不就是老婆孩子和钞票?你要是这辈子亏了老婆,活着也没什么劲了,是吧?”到这份上,对方再怎么矜持也不会无动于衷,便疑疑惑惑地问一句:“那这药——”此刻阮红兵知道火候煨得差不多了,就炫耀自己现在夫妻生活如何如何痛快淋漓,老婆又如何如何心满意足,接着就把一张名片递过去。对方接过名片,试探着问那药的价格。阮红兵诚恳地说:“这里头光名贵的中药材就有三十余味,每一味都不便宜,可有一样,一分钱一分货。”对方并不在意价格,就说:“总得有个价吧?”阮红兵伸出五个指头朝他晃着说:“两瓶包你满意,最起码这个数——五百,这还得说我跟这老中医沾亲带故,优惠价。”对方忙说:“五百?倒不贵,就是——真管用?”阮红兵拉他来到僻静处,说:“真不真的,你先带回一瓶,喝下去见了效在这老地方拿另一瓶,再付钱款。”阮红兵知道,这乾坤混沌汤用一瓶就可见高低,那买主是百分之百要如约来取另一瓶的。
最后那桩交易,是在城郊一家性病诊所旁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对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两人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忽见不远处一个穿夹克衫留小平头三十多岁的瘦子在不时地瞟他们,瘦子一边吸烟一边悠闲地来回走动,像是等人,又不很像,怎么看怎么是个便衣警察,神情动作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阮红兵恍然想到,自己和那主顾鬼鬼祟祟的,敢情也像一对毒品贩子。
这么着不是长久之计。怎么办?罢手吗?罢手,那就等于是和钱说再见。这是不可能的。钱这玩意儿太有诱惑力了。阮红兵脑子又开始转悠起来。他想,也别把眼睛光盯在老爹身上,可一棵树吊死。他猛然想起在城乡结合部转悠的时候,路两边不时碰到算卦地摊。他眼睛一亮:对呀,王绝户的孙子得了白血病,那钱花了个底儿掉,眼看着要倾家荡产,王绝户的儿子儿媳都快愁死了,他当爷爷的再是拧种也不会无动于衷吧?阮红兵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知道王绝户的身价。在那个神秘的行当里,老头子绝对是一个祖师爷级的人物。在阮红兵眼里,王绝户浑身的寒毛都该是纯金塑成的。
这天早晨,阮红兵吃过饭,摊开一张省城旅游地图反复研究半天,忽然笑起来,对正要去杂货店的陈露没头没脑地说:“钱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嘛。对,就这么着了!”陈露是摸透了他的,猜他又冒出个什么鬼点子,就问:“又想出什么坑人的法儿来?”阮红兵光笑不说话,把那旅游图扔在一边,说:“活该我挣钱。我呀,不坑人,我明天到云峰山逛景儿去。”
第二天,阮红兵果然去了云峰山。
一路辛辛苦苦地爬,弄得灰头土脸的。山路坎坷,他吁吁地喘着。景致虽美,毕竟不年不节的,游人并不多。阮红兵不管这些,只是努力向山上爬。爬好远才碰见一个游人。
阮红兵不白给,他盘算过,这云峰山每逢旅游旺季游人不少,贫贱富贵的都来逛景儿,可眼下是萧条季节,贫贱之人忙着养家糊口还来不及,哪有那么大兴致呢?——只有富贵的主儿才会不择时令。或许厌倦了商海的喧嚣为的图这份清净,或许一时失意给自己的心灵寻点慰藉,或许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来这里烧香许愿,拜佛求仙。而几乎无一例外的,他们对王绝户那路人最感兴趣。阮红兵自以为把那帮有闲的阶级给揣摩透了。
上得半山腰,迎面见一座寺庙森森而立,那檐,那墙,那柱,无一处不染着陈年旧迹。四周山石老树,异草奇花。这正是远近闻名的了了寺,他知道,老爹的瓷火罐和那幅“罐里罐外两乾坤”的字就得自这座寺庙。阮红兵回头望望,小城一派苍茫,被烟云笼着。这一刻他觉得世界变得很渺小。世事如烟,众生如蚁呀。阮红兵一时看得也有些忘情,就想,怪不得有钱人爱往这名山古刹奔呢,敢情也不全为的逛景烧香,站在这山上,看看,想想,还真能去些俗念。阮红兵一边看山景儿,一边拿眼瞄着零星的游人。他猜得不错,果然大都是有闲阶级,不光浑身的名牌货,只看行走谈笑的神气,就隐隐地透出一股贵族气息。阮红兵坐在一块巨大的圆形山石上耐心地等。走过去的不是三口儿就是一对儿,没法搭话儿。
正要进寺庙里闲转转,忽听不远的密林深处有人咳嗽一声,扭头看去,大约二十多米处的一块山石上影影地坐着一位男子,样子在五十上下,双臂抱胸,扬着个下巴远远地朝山下望。阮红兵心里不禁一动,暗想,这人有心事!他略微稳一稳心神,向那边择路攀去。来到男子近旁,拣一块平展些的石头坐了,略略拿眼一扫,见那人衣着倒也平常,矮矮胖胖的,头上稍见谢顶,可那气象却让阮红兵刮目相看。平素看电视,阮红兵总爱打量那些在宦海中搏击风浪的政要,每当看着他们目光虚空、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凝着一双双深沉的眼神,阮红兵就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就更深切地体会出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微。
阮红兵坐在那里思量着,感觉旁边这人绝非等闲之辈,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冒昧。陪着看会儿景致,阮红兵祭出惯用的招法,拈着一支烟,朝旁边递过去:“来一支?”那人声色不动,只缓缓抬一下手,算是回答。阮红兵自己燃着,深深地吸一口,忽然就叹了一声:“唉!人呐!”叹罢又去默默地吸烟。半晌,阮红兵自语似的说:“都来烧香拜佛,灵不灵?——灵,那是真灵。可应验在哪时哪处哪件事上?还是一本糊涂账。其实呢,倒不如求人家高人给测一回。”那人如聋哑人一般无言无语,仿佛身边压根儿就没多出个人。阮红兵索性也不看他,自管说下去:“小城就有这么一位高人,那是真正的大师啊,说是个国宝恐怕也不为过。他们那一行里,谁不知道王天佑啊。”说得兴起,把两腿在石上盘坐好,闲闲地弹着烟灰,接着说:“黄大公子在市里也算一号吧?照样开着奔驰找老头子测这测那,照样恭恭敬敬地叫着老前辈,那还要赶上老头子高兴才行,不然也得乖乖儿地打道回府。”阮红兵说的这黄大公子是省城尽人皆知的人物,乃市政府某政要的大公子,有名的四大恶少中的老大,跺跺脚,整座城市也要颤一颤的。那人便低下头来,不再看远处,转脸去看正往山上艰难攀登的一个女游客。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唉!”阮红兵趁机再递过去一支烟,这回却接了,捻了捻,慢慢叼在嘴上,待阮红兵那火机凑过去时,还用手拢了拢被山风吹歪的火苗。阮红兵笑一笑,等着。那人吸罢两口,又盯着那个女游客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冲阮红兵低声说:“谢谢。”阮红兵用老朋友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一时的情场失意罢了。”
阮红兵猜他是个商人。他知道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都有个臭毛病,生意场上翻车灭顶不在乎,一副笑傲江湖的样子,可全都经不起情场的挫折,感情的那根神经似乎特别脆弱,都是同一副德性——见不得女人;而纵观当今世界,无数商海生死战,“公关小姐”、“女秘书”们每每被委以重任,但见玉指挥处,敌将无不俯首就擒,其秘密盖出于此。
阮红兵无声地一笑,说:“忘了是谁的名言了,大概意思是女人如衣裳,随穿随脱的。”那人摇摇头:“唉,为了她,我把设在香港的一处房地产公司忍痛兑给一个台湾人,就为的能在她身边天天陪她,谁知她……还是跟人走了,临走的时候,可叹她竟没回头看我一眼。”阮红兵缓缓呼出一缕浓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笑说:“女人最是没主意的,别看她走得绝情绝意的,没准儿过不多久就后悔,若能请那高人测一回,知道她哪天有个反悔之心,也不少了你许多烦恼么?”那人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阮红兵早猜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想见王天佑么?这不难。我说了你也别惊讶,那老头子跟我老爹是至交。可是有一宗,我老子脾气古怪,清高得很,要是让他知道我从中牵线拉钩的弄这事,非把我赶出家门不可。”那人听了,脸上便有一些失望之色。阮红兵却说:“别急。我这人算是个自由职业者吧,眼下专靠暗地里瞒着老爷子给王天佑揽些主顾,一方面替人排忧解难,一方面自己谋点家用,也算两全其美的事。”那人便拈出一沓钱递过来,有千八百的样子,说:“你看着办。”阮红兵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接了装在衣袋里,然后告诉那人,即刻就可随他走一遭,又面授机宜:“到小城你先打听一个叫丢丢的孩子,就说要为这孤儿捐助些钱,先来了解情况,自然,三百五百的随你。王天佑最喜欢那小东西。接下来再去找老头子,就好借那小东西说事了。”见那人有些茫然,阮红兵说:“那个叫丢丢的孩子也不知是谁抛下的,自己走到小城来,现在由我老爹养着。这么着虽说麻烦些,可也算是个迂回战术吧。不过——”阮红兵停了一下,“老头子不是泛泛之辈,再者说他孙子得了白血病,缺钱,没个三五千的怕请不动他。”那人点点头,说:“钱的事好说。”便随阮红兵一步步走下山来。
驱车到了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