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抖擞硬朗的老人此刻面色晦败,似有若无,一丝悔意。即使异国他乡,金沙岛仍是他生活了十数年的家,可因是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原如世外桃源的安宁小岛须臾沦作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
“羲和皇帝对我们有恩,舅公你怎能恩将仇报?!”
萤姬气得浑身发颤,可也无可奈何。即使太政大臣,也未料到那位愿助他们复国的鹤卷少主前来金沙岛迎皇太子的同时,顺道烧杀抢掠。事已至此,惟有静观其变:“既是旧识,当不会攻来此地。咱们上楼等哥哥的消息。”
只是因我之故,朱雀守执意留在羲和。如不是我,金沙岛不会遭此横祸。望了眼门外冲天的火光,我纹丝未动,惟是双手紧攥起拳,眼前飞掠朱雀守最后的眼神。破釜沉舟……义无返顾……待我意识之时,身体已然自发动了起来。
“失礼了。”
我用日文道歉,趁太政大臣怔愕,飞快夺了他手里的刀,顺势摘了在场另位云桑旧臣的草帽,朝门外飞奔。
“殿……小姐!”
听萤姬惶然焦唤,我蓦滞脚步,转身平举起刀:“不准跟来!”
因是我头回在她面前如此冷漠,萤姬惊怔,微张着嘴,欲言又止。我苦笑,语气稍柔:“这是我的命令。你不能抗旨。”
第一次对先帝指给我的女官下令,竟是如此情形,不由自嘲。可情势迫在眉睫,嘱她好生看顾一班老臣,如有变故,去后山避祸。即便戴上草帽,出外拉住一个亡命飞逃的岛民,小施美人计,顺利打听到守军与突如其来的倭匪在海岸一带交战。只是金沙岛本是位于羲和极南的小岛,离云桑国甚远,亦非富饶的鱼米之乡,往日不曾遭倭匪入侵,岛上守军不免懈怠,此间死伤惨重,且不知为何,岛上起了战事,向临近的宜州放出信号,迟迟不见援军赶来。
“多谢小哥。”
虽已有刀防身,可如有我擅长的弓箭,于退敌有利。更因是隐感蹊跷,顺道探听虚实。待放开晕晕乎乎的少年郎,我转身朝向离此不远的守军驻地疾奔而去。可正是盘算如何趁乱顺手牵羊,未察前方匆步而来一位老人家,冷不防撞了个满怀。
“抱歉……”
我及时扶住她的身子,老太太方未跌倒,因是惊魂未定,数落了我几句,即又望向海岸线,面露惶然:“这回恐是要出大乱子了……”
我惟有一笑,宽慰了几句,放开老人家,正要离去,却被她攥住了手:“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往军营去做什么?”许是见我一身不菲绫罗,老人家摇首规劝,“听说这些矮个子强盗每回来羲和都会掳走不少年轻女人,还不赶紧去后山躲躲。”
常言大难临头各自飞,值此生死关头,仍为他人着想,确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老太太。我感激一笑,然是摇头婉却:“有位朋友在犯傻,我得赶去点醒他。”
老妪惘然。我点了点头,抽手之时,夹杂浓烈血腥味的一阵海风疾袭而来,亟亟抬手,仍未按住头上的草帽,惟有苦笑,望着它在腥风血雨之间,幽然飘远。
“你……”
借着四起火光,老人家乍见我的庐山真面,蓦得一怔,即便不由分说,拉过我的手随逃难的人流往后山避祸。知她担心茈承乾这等绝俗美貌遭倭匪觊觎,歉疚一笑,我挣开她的手:“那位朋友很重要,我不能丢下他一人不管。”
或是袖手旁观,或是束手束脚。我已忍耐不得这等被动的局面,即使有去无回,我亦要亲手赎罪,顺道带回那个只身前去阻止战祸的傻男人。朝老人家挥了挥手,继又往人流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群废物!不过是群倭匪,有什么可怕的!”
许是大半士兵已然前去海岸应敌,守卫松懈,我攀着墙头,方才翻进驻地,便听不远处的c练场传来一阵咆哮。皱了皱眉,我半伏下身,趁着夜色去寻弓箭,然至马厩附近,忽有一队士兵经过,情急之下,避进牵空的马厩。待至脚步声过,我半探出头,又见两个士兵策马而来,只得低下身去,避去偏角,屏息凝神,听着马蹄由远及近。
“刚才听小赵说,前两年雾天狗在东六州一带嚣张得很,连威海将军都吃过败仗,如果上头再不发兵,凭咱们这点人马,这金沙岛定是守不住的。”
浑身狼狈的两个士兵边是将马牵进厩来,边是忧心冲冲:“是啊,都从岛南打到岛北了,那个皇都来的走狗竟然扣下宜州军,说什么区区百来个倭匪,犯不着兴师动众,让我们独力退敌,这不存心把我们往死里赶吗?!”
“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未央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听说耳目众多,心狠手辣。小心被他听了去,拧了你小子的脑袋!”
其中一个兵士面色蓦变,皱眉轻斥。另个抵毁未央的兵士不以为然,不屑一嗤:“如果雾天狗攻来这里,老子照样没命,何不骂他个痛快!”
只是太过激愤,骂骂咧咧,挥舞着手中的火把,转身之时,冷不防瞧见一个黑影蜷在角落,两人兵皆是一怔,即便大喝一声,举了手里的火把来照擅闯军营的不速之客:“什么人?”
人若倒霉,喝口凉水亦塞牙。我暗叹在心,可瞅了眼遽尔呆怔的二人,亦然庆幸茈承乾惊人的美貌总算有用武之地,微眯了眼,风情万种地一笑,趁两个年轻小哥神魂颠倒,飞身上前,用力扯下其中一人背后的弓箭,顺势抬起手里的刀,以过去少隽教我的防身功夫,拿准力道,重击他的太阳x。待他猝然不及,昏厥倒地,我转身正要对付另人,可惜稍迟一步,此君已然扯嗓门大吼:“来人啊!营里混进了倭匪!”
茈承乾生得娇小,确是矮了些没错。可那雾天狗既有教人谈虎色变的本事,自不可能为了偷副弓箭,遣个绝色孤身潜入敌营。扯了扯嘴,惟有快刀斩乱麻,送君一记断子绝孙脚,趁他捂着下胯满地打滚,背起弓箭,抓过缰绳飞身上马,奋力突围。
“没用的东西!竟然让个女人混了进来,你们是不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太牢靠了?!”
有本事莫要在此教训手下,现便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去。
可惜鄙视归鄙视,我到底不是一夫当关的关云长,尚无此本事以寡敌众,终是数步之遥,给执长矛纷涌而来的士兵拦在营门内,吁了口气,力持镇定,回眸看向那个适才在旁跳脚咆哮的士官。不无意外,鼠目飞掠一抹y色。我冷笑了笑,开门见山:“妾身乃羲和人氏,绝非云桑细作,只想借副弓箭去救位朋友。军爷若愿行个方便,妾身他日定当重谢。”
“重谢……”
士官扬起眉峰,凝住我的面庞,y亵一嗤,“小姐这等美人,定会给那倭匪头子窥了去糟蹋。不妨将你要救的人告与本督尉。待事成后,陪本督尉一夜,本督尉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淡睨那张可憎的小人嘴脸,我不怒反笑:“本宫与你这等只会躲在军营里使唤人的缩头乌龟谈条件,已是你的造化。”
听我自称本宫,在场诸人皆是怔愕。虽是拿不出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此刻火上眉梢,挑眉睥睨目瞪口呆的士官,我冷淡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本宫乃是德藼亲王茈承乾。差人去对岸告诉未央,他要本宫死在此地无妨,可岛上的住民无辜,如果他一意孤行,扣下宜州军,不日他主子如何暗里捣鬼,挑唆内乱,便会公之于众。看本宫的好皇兄往后还能不能坐稳这个皇位!”
防患于未然。而今的我便是揭了引信的火药,时刻威胁茈尧焱刚到手的皇位。未央不惜拖延宜州军发兵,无非是要趁乱置我于死地。我讽笑漠睇惊惘渐深的士官,言尽于此,策马回身,淡扫了眼周遭举长矛对峙的士兵,微抬起下颌,冷傲令道:“让开!”
当是身在枺车牡绿b亲王蓦得出现在此,怎生狐疑。士兵未散,踌躇而视,我驻马静待,虽是含笑,眸中渐蕴冷厉,彼此对峙良久,一个年少的士兵低首侧身,接二连三,终是让出一条道来。我牵起唇,低眸朝众人淡淡颌了下首,即便打马疾向海岸而去。
满脸血污的百姓仓皇逃窜。
与儿失散的妇人凄厉哭啼。
杀红了眼的倭匪狂笑震天。
一路刺耳的喧嚣,汇成一股狂潮,袭向心底,顿生窒息。往日虽是看过不少战争纪录片,可泛黄的画面,凋零如残风败叶的尸身触目惊心,仍是远不及身临其境这般震骇。哀鸿遍野,满目疮痍,我强自血r模糊的尸首移开视线,避过流亡的百姓,抽刀驱马,冲入战地。即使知晓这些倭人亦有妻儿,不过奉命行事。即使归根溯源,这场战事的罪魁祸首,便是令朱雀守执意留在羲和的我。可此间容不得分神悔恨,更容不得我心慈手软,紧攥缰绳,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寇,脑海勾勒未央的模样,几是本能,手起刀落。心无旁骛,惟是打马向前,拼力杀出一条血路。
“就是那个女人!”
因是一个绝色女子孤身擅闯战场,初时与我狭路相逢的倭匪皆因一时大意,方才枉死。前方纵马而来的三个倭人显是为报同伴之仇,满面狠戾,气势汹汹。飞快打量身强力壮的三个男子,如是近身战,我断是占不了便宜,毫未犹疑,取弓搭箭,彼方为首之人见状,大声嗤笑,满面横r起伏,自眼角延至下颌的伤疤显得愈发狰狞:“这个羲和小娘们的胆子倒是不小,敢和本大爷对着干!”抬手喝止另二人,径自朝我疾驰而来,“这女人比我们捉到的那些小姑娘都要漂亮,将她献给少主,老子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笃定我听不懂云桑话,一脸y笑的倭人肆意用龌龊的字眼,予我羞辱。微扬起眉,我勒缰驻马,冷然凝望,屏气凝神,待至近前,夹箭的两指一松,迅雷不及掩耳,利箭飞向倭人心口,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和你一样,我抱着杀人和被杀的心,来得这里。”
兴许自始至终,他未将我放在眼里。放下弓,我用云桑话平静告诉他,莫要小瞧了女人。他充耳未闻,只瞠大了眸,死死盯着心口,张嘴逸出几声残吟,晃了晃身子,栽下了马。
“你这个……羲和娘……”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凝住我的面庞,怒目圆瞠,至死不愿相信送他下黄泉的是向来任他们糟蹋的羲和女人。我面无表情,自背后的箭筒抽出两箭,复又平举起弓,漠然望向余下的两个倭人:“若想给他报仇,尽管放马过来。”
贰拾玖章 · 曜影 '三'
许是见我镇定自若,似对自己的箭法成竹在胸,两人迟疑不前。我挑眉,拉弦满弓,倭人见状,迅疾策马向后,正要逃逸,却自他们的左后方蓦得飞来两支冷箭,正中后心。
“竟然败给一个女人,我鹤卷昭人不需要你们这种没用的窝囊废!”
马蹄声亦如坐于其上的主人一般,肆无忌惮。转眸冷望飞骑而至的男子,不知为何,忽得想起那位久未闻其音讯的九皋君主。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目中无人。只一双清亮炯然的眸不若夜赫龑那般讳深,令耳嗡嗡作响的大嗓门儿也略有吵闹之嫌:“没想到我们川津藩最强的武士也会栽在你这样的女人手里。”
望了眼横尸在地死不瞑目的狰狞倭人,浓眉大眼的清俊男子毫不避讳,对我端详片刻,举起手中的马鞭,极不礼貌地指向我的鼻子,用极是生硬的羲和话宣布:“你,我要了。”
连蛮不讲理,亦与夜赫龑如出一辙。只不过比起那位九皋君主,面前的男子多了几许百无禁忌的张扬。见我举弓相向,眉峰一扬,不以为然:“有胆识的女人,我更喜欢。”
“哼,是吗。”
我牵起唇角,了无笑意,“听说你们这些云桑倭匪最喜欢未出阁的黄花姑娘。可惜我已经嫁人,更讨厌像你这样烂杀无辜的男人。”
“你会说云桑话?”
男子兴味渐深,“很想杀了那个碰过你的男人。不过也罢,将你这样有趣的女人带回云桑,许能助我剿灭其他大名,一统云桑。”
果是雾天狗。
我终是确准这狂傲的男子便是来寻朱雀守回云桑复国的川津藩大名之子,鹤卷昭人。不动声色,我淡淡道:“鹤卷少主过奖,妾身自问没本事助您一臂之力。”
“有没有本事,不是你自个儿说了算。”
话音刚落,他打马欺近,我忙是举弓放箭,可这川津藩少主不若适才的莽夫,松缰腾跃而起,极是轻松地避过要害,稳稳落地,飞身朝我疾奔。抽刀去挡,可到底没有正式学过功夫,勉强应了几招,便令他窥得空隙,袭向我的门面,下意识侧首规避,然是冷不防被他攥住了手腕,眼看就要被他拉下马去。千钧一发,自背后亟袭而至的另支冷箭令这川津藩的少主遭了现世报,惟有松手侧避,有惊无险,躲过一劫。
“呵……”
冷哼了声,川津藩少主回眸睨向偷袭之人,然待望清背身立在火光的男子,遽尔瞠目,猛得一震:“清……”
须臾间,眸蕴狂喜。只是乍触疾步而来的男子冷怒的玉容,鹤卷昭人立敛笑意,望着旧日的少主挡身在我和他之间,若有所思:“十多年不见,殿下的箭术愈渐精进,看是拜您那位羲和主上所赐。”
未有理会鹤卷昭人淡讽的口气,蓦然现身的朱雀守转眸看我,冷然凝望我一身血衣:“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太子执意不愿回去复国,太政大臣引狼入室。意欲借机斩草除根,未央借口拖住援军,金沙岛方成人间炼狱。我乃罪魁祸首,怎能不挺身而出。然则避重就轻,我惟是瞥了眼鹤卷昭人,冷淡一笑:“我受够了坐以待毙,也不放心你一人来此犯傻。”
定是以为金沙岛民遭此横祸,皆是因己之故。离开茶庄前,方才那般不惜决裂,义无返顾。朱雀守一怔,侧眸避视,顾左右而言它:“您在这里,微……我会分心。”
出生入死,却是好心没好报。我深吸了口气,正要辩上几句,可见朱雀守转而望向鹤卷昭人,只得撇嘴作罢。
“回云桑去。我不想与你为敌。”
听故主冷声告警,鹤卷昭人微一蹙眉,蓦沉下脸:“记得皇太子殿下八岁那年,便随大德明皇出征,宫内大臣一致称颂殿下是为我们云桑国的第一武士,未想为羲和皇帝效力十多年,变得和羲和人一样庸碌,全失我们云桑男儿志在四方的霸气。”
未有理会鹤卷昭人的激将,朱雀守冷淡道:“父亲当年就是穷兵黩武,以至国库空虚,百姓民不聊生,终让清桓皇叔有机可趁,毁了先祖几百年的基业。我不想眼见羲和国重蹈云桑的覆辙,也不会任由你践踏羲和人的土地。”
许是朱雀守口口声声,向着羲和人。鹤卷昭人皱拢了眉,冷斥:“您是云桑国的皇太子,怎就甘心做羲和人的奴仆?!”
怒其不争,口不择言。朱雀守不语,亦未动气。只是抬手,轻抚我的坐骑,直待良久,墨瞳渐黯,唇角微牵:“昭人……”虽是唤故交,可他仰首望向我,苍凉一笑:“我在云桑已经没了家。不想连这里的家都丢了。”
鹤卷昭人蹙眉,然有了悟,对我深凝而视:“她是您的妻子?”
兴许早知我是来自异世的女子,兴许知我通晓云桑话,朱雀守淡笑,虽是摇首,然以云桑话,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她是我要守一辈子的女人。”
早知他执拗,却不知他执拗至此。
我偏首,避过温泽如水的眼神,却是不经意对上鹤卷昭人探究的目光。许是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鹤卷昭人了然扬唇,转眸看向故主:“殿下可还记得十岁那年的红叶祭?”
朱雀守微怔,似是坠入久远回忆,墨瞳渐蒙哀色:“如果你是为此,三番两次地前来羲和烧杀抢掠,我宁是一辈子不回云桑去。”
鹤卷昭人闻言微急,苦口规劝:“十几年来,东北各藩陆续臣服我川津藩,现只剩南边的陆奥藩与西边的棧胺h缛舻钕滤嫖一厝ィ偌溆嘈e一适业拇竺苤卣旃摹!奔烊甘厝允遣挥铮牍蛳律恚暗蹦晔歉盖缀驼讶宋弈埽茨苤侍拥钕缕较1崖遥戳钅脱殴钕略隰撕湍谕4倘韪褐厥辍o衷隰撕突实奂纫焉砉剩钕赂帽u亩髑橐嘁蚜角濉u讶饲竽嬲讶嘶卦粕v鞒执缶郑飧椿适野倌昊怠!?br /
世事无常,复国大计而今有望,矛盾挣扎亦在情理之中。凝望拱手奉上半壁江山的旧识良久,朱雀守淡说:“如果一国的复兴,筑在另一国百姓的痛苦之上,我宁可一生一世,背这亡国储君的污名。”
“殿下!”
“我心已决,毋庸多言。”
淡漠决然,不容置喙。望着火光映亮的俊美面庞,方觉这肃然卓立的男子确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皇储。然见鹤卷昭人面露失望,他阖眸敛去犀利:“云桑的半壁江山,既是你们川津藩收复,那么大德明皇理所应当,由你或你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