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御医怎么说?”
见探得消息的朱雀守进屋时,眉头深蹙,神色冷凝,半晌没有做声。以为吉卓已然回天乏术,心蓦得一沉。所幸适才虽是险象环生,可御医施针后,咳血不止的急象总算缓了过来。我吁了口气,睨向虚张声势的男子:“你犟着张哭丧的脸,我还以为那孩子没救了。”
朱雀守不语,侧眸望向别处,似在沉思。见他不理不睬,我略感不快,可待情绪平复,亦觉适才确是我无端迁怒,微一苦笑:“我许是世间最自私的娘亲,只想着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住打击。”
存了私心,关切旁人的生死,确是没有比我更自私的母亲。可我近旁的男子亦然,只顾护短,替我寻起开脱的借口:“旻夕是你的命根子,对她的关切占了上风,也是无可厚非。”
颇是怀疑他有意将手套拉在一边的茶案,走上前来,又次牵了我的手,似模似样,暖起冰凉的柔荑,“只要忧念出自真心,孰轻孰重皆无妨。”
虽是为他所累,手背顿起寒栗,可心头渐暖,也便由着愈发大胆的木头将我当作手炉使唤。尔后三天,时常坐立不安,直待许御医欣然回禀吉卓性命得保,方才释怀,欣然颌首。
“许有心愿未了。”
为了一个生机渺茫的小宫人,几日不眠不休。亦不旁敲侧击,在主子面前抬高自己精湛的医术,惟是谦逊归功吉卓求生意志强烈,确是难能可贵。我赞赏一笑,按惯例令人呈上赏银,他却目露毅色,躬身婉却。凝望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淡然笑说:“行医济世亦需底本,当是本宫的一片心意,用这些银子给求诊的百姓多买些好的药材。”
他闻言微愕,我浅笑,以不甚恰当的比喻,心照不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朱雀守之所以指名这位许御医,乃因他不若其他御医攀权附势。淡泊名利,一心钻研医术,且是不计报酬,时常在宫外给没钱就医的百姓赠医施药,称得上是仁心仁术的医者。只是两袖清风固然值得称赞,为民谋福祉亦需资本,深深望我,未有迂腐推委,终是不卑不亢,可亦诚心诚意,朝我躬身恩谢。
“好生送许御医回府。”
我回首嘱朱雀守亲自送御医回府歇息。虽是颌首称是,可临去前,朱雀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我惘然,然未深究,目送二人离去后,转身进里探视已然醒转的吉卓。
“不必起身,你躺着回话便可。”
见少年支着两肘想要起身,我抬手柔说。许是病弱,泄了心防,他忘却宫人的忌讳,目不转睛,静静望我,一双澈亮的眸子不若寻常病患那般黯沉无光,仿似历经沧桑,已然看开无常世事,淡润如水,无欲无求。见往日唯唯诺诺的少年露此清明眼神,我微怔,暗忖许是历经生死之劫,方至如此,颌了下首:“本宫的郡主对你十分牵念,定要保重身子,早日见好才是。”
“多谢郡主关切。奴才定将殿下诫言谨记于心。”
虽是中气不足,可少年回话不急不徐,神态泰然。我淡慨,不动声色,回首轻嘱与他同室而居的小毛子用心照顾,临去前,复又望了他一眼,仍是如水清润,却在我回首间,平添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窒了一窒,不知缘何,我没来由地酸楚,难解这莫名的伤怀源自何故,对凝片刻,平起念想:“本宫身边缺个稳重的人,待你伤愈,就到本宫跟前伺候吧。”
他微怔,然是喜忧不形于色,垂下眼睑,恭声称是。我背身离去,直待走出屋子,方消心里那抹异样的暗涌。
“殿下……”
许是我此刻神情黯淡,在外等候的萤姬欲言又止。笑了笑,我说:“往后别细瞧那孩子的眼神,让人觉得心疼。”
“啊?”
萤姬闻言,匪夷所思,我实则亦然。抬眸望了眼碧朗苍穹,万里无云,暖意融融,且有莫名情愫在心底滋生,渐然填埋缺失一角的心房,令得眸中苍茫的天空亦然随之明朗起来。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该是回不来的吧。”
许自苍秋过身后,久未有这般心静如水的时刻。为这没来由的多愁善感自嘲,在众宫人见怪不怪的瞩目之下,牵了萤姬的手,冲摸不着头脑的即家妹妹淡笑:“陪我去落英斋看皇二姐。”
“……哦。”
即家妹妹惘然点头,即若寻到我前言不搭后语的原由,正了脸色,极是严肃地断言:“定是前些日子烧糊涂,落了病根。我这就差个小太监去追哥哥,让他将许御医请回来,给您瞧瞧。”
摇了摇头,我笑着在她额际轻戳了下:“说不清是什么……”
抬手指向心口,唇漾恬笑,如释重负。
“许是有样重要的东西回来了。”
很好猜的回归吧( = = |||)
给个剧情解释吧。悠然来到这个世界,源自“轮回劫”(某只在后文会交代)。与她相关之人的转生势必破坏悠然今世的命盘,所以折中起见,他和文之初、悠然在奈何桥上遇见的那位吹箫的无良先生做了交易。他的条件只有回到悠然身边,保她无恙。对方的条件比较恶劣(非常的恶劣)。而且包括小朱在内,侍卫不可能朝夕相伴,可以贴身随在亲王身边的不是宫女就是宦官(好听一点 = = |||)……其中只有吉卓命数将尽,所以……打无良吹箫男吧!
另,其实这个回归,某只也知道很欠打。不过为了剧情需要,冒大不韪吧。一个皇帝不可后院失火,(将来)前朝有小朱和客晟,后宫虽没有三宫六院,但也需要一个能人掌管,免她后顾之忧。而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向来是权臣攀交的对象,如没有定力和手腕,皇帝的很多决策由此透给权臣,弊大于利吧。所以某只拼了,带着被暴打的觉悟,设定这样的情节。这位“吉卓”对悠然来说,就是郑和对明成祖朱棣的存在吧,指不定某只真会踢他下西洋(某作者顶锅盖逃中……)
至于无良吹箫男的恶劣条件,先卖关吧(被暴打中……)
伍章 · 隐翼 '一'
五年前的一个秋夜,借尸还魂来到羲和,几度春去秋来,掐指一算,时至今日,已然在这片仍是陌生的土地度过四个农历新春。静心细思,方察这些年未曾过上一个安生的春节。
头一年在流亡途中染了肺疾,听苍秋眉飞色舞地道说北地的风土人情
第二年仍是相依相偎,可此前出逃事败,我自尽未果,借着守岁,和丈夫一夜无眠
第三年得闻客柔有孕,我既喜且怅,怕是苍秋寻来婵媛坊,坏了大事,同即家兄妹出走南方
第四年仍是流亡,满怀希冀,盼可苦尽甘来,却是失望。
现下即要在这琼楼玉宇的皇宫迎来第五个新年,谈不上喜庆,可亦非愁云惨淡,至少失而复得的伶俐女儿承欢膝下,一双挚友不离不弃,且有亲缘上的姐姐相伴左右,多少慰藉。只是明年三月,这位年轻的公主便要远赴异乡和亲,惆怅之余,更是懊悔当初未有开口为她推却这门毫不般配的亲事,趁萤姬和两个小宫女带着小娃儿在外学踢毽子,我怂恿莞菁:“过几日便是除夕,我想买些民间的年货,顺道去壬生寺给尧烺哥拜个早年。二皇姐要不要和梅儿一起出宫转转?”
知晓自家幺妹在外的数年间,已然变得心如野马,中规中矩的公主娘娘微一苦笑,摇首婉却。可不日便将远嫁异国,终其一生,未曾见过故乡的风土人情,亦是撼事。听我添油加醋,道说坊间趣闻,她虽是神色恬然,可未有自察,美眸隐露一抹艳羡向往,终是经不住我再三诱惑,颇是迟疑:“皇兄能答应吗?”
我本是兴高采烈,可乍听莞菁提起那人,沉下脸色:“皇姐宽心,我自有法子让他答应。”
见我冷言冷语,毫未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莞菁不无忧虑,柔声劝我莫要义气用事:“皇兄确是对不起你,可他已是一朝天子,就算为了旻夕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帝王睁只眼闭只眼,我也便顺水推舟,将这位异母姐姐接来永徽宫养病。许是生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期,她曾与我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彼时,我越俎代庖,代茈承乾化解两姐妹之间的心结,亦将近年的遭遇与茈尧焱的恩怨纠葛悉数告之,得闻当今圣上非是茈姓中人,她沉默良久,终是不置一词,只嘱我莫要深陷仇恨,多看眼前人。即使有心复仇,亦不可急功近利。现下亦然,轻覆上我的手背,试图安抚。我只淡笑摇头:“哥哥们走的走,出家的出家,梅儿现在只有二皇姐这样一个亲人,多少想尽份心,替姐姐置份出嫁的贺礼,又不知你喜欢什么,还是咱姐俩一道去挑选为好。”
两国盟亲,已是众望所归,我无力撼动,只能擅自撬开金丝笼,放飞这只笼中鸟儿,令她在广袤故土翱翔一回,不至空留遗憾。故未迟疑,扶她躺回软榻,出门平静撂下一句我去找皇兄聊天,趁即家妹妹瞠目结舌,只身去往茈尧焱的寝宫。
原本不经通传,擅闯紫宸宫,是为不赦死罪,此番我难得承帝王盛情,长驱直入,却在承明殿外遭遇拦阻:“殿下留步,皇上和华妃娘娘……”
见路公公极是为难,毋须细明,亦知内里是何动静,我似笑非笑,正是暗忖做人当识时务,晚些时候再来觐见,却听得内里传来茈尧焱兴味高唤:“是梅儿来了吗?让她进来。”
也不怕让我撞见非礼勿视的场面,冷嗤了嗤,却之不恭。待路公公推开门,我飞快瞥了眼殿内情形,便见御座上的紫袍男子膝上坐着一个衣衫凌乱的美艳女子。想到他同宠妃风流快活的时候,我却要代司其职,挑灯批阅奏折。低首翻了翻眼,暗咒了声荒y无道,在华妃娘娘恨睇之下,若无其事地走进殿去。
“梅儿寻朕定是有国事相商,你先下去。”
颇是狼狈的女子侧眸狠瞠不速之客,可亦奈我无何,掩起半敞的襟口,悻悻起身,睥睨向我,扭起杨柳细腰,风姿袅娜。我抿唇忍笑,直待装模作样的好皇嫂走远,方正脸色:“抱歉扰皇兄雅兴……”不无冷嘲,我淡望御座上那位坐没坐相的皇帝陛下,“臣妹有一事相求,望皇兄成全。”
听我公事公办的口吻,他漠笑,道了声但说无妨,听是请他准允德蓉公主出宫,微一阖眸,支首斜倚椅扶:“朕凭什么要答应你?”
言下之意,要我按老规矩,等价交换。只是这回我毋须委曲求全,淡扬起唇,了无笑意:“这是你欠茈家的,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
“哦?!”
他闻言,兴味一笑,挑眉示意我继续。虽说亲缘世理,于他一文不名,可即便白费唇舌,我冷然道:“皇考于你有养育之恩,你却那般害他,后又令几位兄长自相残杀,最后更是夺了茈家的天下。现不过让你放皇姐一天自由,已是便宜了你。”
不无意外,他无动于衷,淡逸讽笑,起身缓步近前,轻佻抚过我的脸:“这般振振有辞,其实不过和朕一样,是个外姓人罢了。”
不以为然,我阖了阖眼,冷笑渐深:“没错。如果是你知道的那个我,确是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反握住他的手,移向生有胎印的后肩,“可惜这是茈承乾的身子,里面流着茈家人的血,皇考生时予我厚望,自有资格代他教训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不肖子。”
他面带笑意,眼神冷凝,漠睇良久,冷淡抽手,回望嵌玉镶珠的御座,语气淡泊,却是隐约一丝深切恨意:“朕无父亦无母。谁都没有资格教训朕。”
淑妃名位虽高,却是无宠,对这留在身边的长子亦不待见,一个无母庇荫的皇子在宫里的境遇可想而知。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使常年遭人冷遇,令他养成这等扭曲的性格,亦不足以成为他施害的借口。阖眸,压下涌至心口的仇火:“也许别人曾经薄待你,可二皇姐一向与人无争,和你素无仇怨。不求你收回成命,只要给她一天,让她出外看看宫外的世界便好。”
“万一她借机脱逃,你让朕怎么向伽罗国交代?!”
猜忌亦须有个限度。莫说幽居深宫的金枝玉叶,如若当年我并非借茈承乾之身还阳,初来乍到,独自在民间谋生,恐亦要走番弯路。轻挑起眉,我暗忖片刻,冷笑漠激:“如果天朝大国的公主对自己的国家一无所知,定会教人看轻。好歹让二皇姐在民间走走看看,多少有个底,免得到时伽罗的国君问起我们羲和的风土人情,她什么都答不上来,徒惹人笑话。”
同这个琢磨不透的男人谈条件,须得反其道而行。良久不语,终是一声轻嗤,深望向我,他冷淡讥诮:“皇妹言之有理,茈家的人若是教人轻瞧,皇考在天之灵,定难安生……”蓦得攥住我的肩,倾身向前,抵上我的额,眼神渐深,“其实只要你和朕安生度日,给朕生几个皇儿,将来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朕都答应你。”
实是不明他缘何如此执着我生养的子嗣,我冷睇他片刻,渐扬起唇:“包括皇位?”
他讥笑,微一颌首,无甚迟疑。即使得来全不费功夫,可等同施舍的皇位,我不屑得之,冷淡抬手,欲将他推开:“我没你那么百无禁忌,再说后宫之中,盼着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少煎一碗避子汤,你心念的皇儿许便有指望了。”
“她们不配!”
原以为眼前的男子和苍秋一样,视子嗣为洪水猛兽。未想他不以为然,冷笑了笑,眼里积起一抹狂炙:“你和朕一样都是不容世的人,缘何不能顺从朕,做对超脱凡俗的神仙眷侣?”
兄弟二人确是南辕北辙,一个心存自卑,另一个却是自视甚高,妄想与来自异世的女子结为睥睨世人的神仙眷侣。冷睨那双闪烁异芒的诡谲眸子,乃至生气的力道亦失,闭了闭眼,我啼笑皆非:“尧焱,你能不能偶尔做些让人明白的事情?”
虽是来自异世,可我不过一介俗人,自不可能伴君痴狂。便见近前的男子眸露失望,渐松开手,我漠笑了笑,径自走到御座前,轻抚龙首,触得一手彻骨寒意:“赔上大半辈子,去坐这么冷的椅子,简直自讨苦吃。”
只不过因为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我的后半辈子许便要同这张冰冷彻骨的椅子相依为伴。微一苦笑,我坐下身去,凝住那双沉黯眸子:“你杀了我丈夫和儿子,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迄今不知,亦无心深究他为何会对我这般执拗,刻意略过他眸中稍纵即逝的痛色,第一次当面道出似海深仇,似真非真,我轻描淡写:“如果你没把皇位当回事儿,趁早禅让给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互相利用,客氏亦不可能坐视我取茈尧焱而代之。我若有心起事,其门生遍布的京畿守军,与繇州军当是势均力敌,如若归氏而今仍然手握东南重兵,我且无虞,可茈承乾的那位威海将军舅父已死,胜算各半。比之刀光剑影,生灵涂炭,我亦宁可一步一步,将这个残佞的男人拉下皇位。
凝住那张和苍秋相像到憎恶的面庞,我眼神渐冷。
民心所向,大势所归。归氏一党刻意散播我提出的诸多于国于民有利的政策,令得德藼亲王在民间的声望渐高,反观这个琢磨不透的男人,自从诱杀北地极有威望的云霄之后,被人视作鸟尽弓藏,加之当年他y谋篡位的诸多版本的内幕在坊间流传渐广,更是间接抬高我这个亲王心忧江山社稷、力图造福万民的公众形象。可惜皇帝陛下对此犹不自察,反将国事悉数推给心怀不轨的亲王妹妹,成日纵情声色,与宠妃在紫宸宫里夜夜笙歌,近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已有半月不曾临朝听政,无心之人见此,摇首哀叹当今圣上荒y无道。可不知为何,我惟感他自暴自弃,有意反衬我勤政爱民。漠冷凝望听闻大逆不道的诳语后仍是木然以对的男子,我微皱起眉:“若是兵戎相见,我许会克制不住自己,让你也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我和归氏一党皆知不可c之过急,乃因茈尧焱尚无大过,师出无名。待他自甘堕落、名声跌至谷底之时,再行借机发难亦不迟。只是弑君篡位本非光明磊落,为了张御座血流成河,非我所愿,后让一步,暗示只要他禅位于我。愿弃仇怨,许他封地,从此天各一方,眼不见为净。然,令他禅让,乃是天方夜谈。不无意外,他漠冷一笑,慢慢悠悠,跺到近前,俯身将我抱起,一如先前与华妃调情如出一辙,搂我横坐在膝,轻撷住我的下颌,淡淡讥诮:“你刚才不是说心心念念要杀了朕,替他报仇,怎得回头就改了主意?”
我偏首避开他渐然上移的手:“有件事,你一直都没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