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心头一片冷寒,恰时耳旁传来问初的声音。
“少庄主带回的证据,老僧准备通过端王爷的手递交给陛下,吴尚涛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
端王性情刚正不阿,清正廉明是朝廷上一众皇亲贵胄里少有的清官,他父亲生前也时常和端王来往,彼时靖王府落难,也是端王出面全力保全,皇帝本就不喜他平时做派,更因此事心生嫌隙。
若以此事求他,他必会应允。
只是,这世间的罪恶哪里是用证据就能彻底消灭的。
莫名就感觉格外的讽刺,无念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嘲意。
等风波一过,想来吴尚涛第一个下手报复的人就会是端王,到头来他们不仅没有得偿所愿,反而还会白白连累无辜的端王府。
问初一直定望着无念,可那目光是探究,缓声问道:“你还要下山吗?”
无念沉默片刻,回道:“要。”
清清冷冷的声音弥足坚定。
众人难以置信,震惊的目光看他。
明明有了更好的选择,何苦再破釜沉舟。
问初脸上的倦意一闪而逝,有无奈,有哀叹,独独不见意外,说明无念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本也没打算用吴尚涛贪污的罪证来换取他收手,此番言语不过是试探他的心。
无念聪慧果敢,世事看透,但却没有磨砺出通透的心念,必然会生起执着。
“师父暗自收集吴尚涛的罪证,无念万分的感激,但是你我都明白这些证据不足以定吴尚涛死罪,他只需找一个替罪者代替受过,就能逃脱律法的惩处,用不了多久依旧是盛极一时的当朝宰相,唯有杀了他才是最有效的做法。”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平静,然而却让人感觉有一股浓重的煞气。
闻言,问初的目光略略冷了一些,显然是在对他张开闭口要杀人报仇所不满。
“吴尚涛罪大恶极,迫害百姓实属有罪,你为陆家报仇时可否想过,靖王府同样害人满门抄斩,那因你父亲而家破人亡的人,向靖王府寻仇是不是也理所当然?”
无念一愣,面上浮现不信任,下意识想要反驳。
生生又压下冲动,心底清楚师父不会骗他,况且朝堂里鱼龙混杂,怎会有完全清白之人。
不用再去确认就能肯定,他认为那个正直宽厚的父亲,曾为了利益也除去过别的绊脚石。
靖王府覆灭也有迹可循,不全是无辜。
这时,他也才逐渐明白师父是在提醒他,善恶之分有时是因时而异,不同的立场所意也不相同,他为父报仇是行善,也许在别人眼里却是作恶。
一如,他因复仇而置黄河两岸百姓不顾。
他又何尝不想放下,但是他又怎能放下。
悲哀过后就是深深的无望。
无念惨然的说:“我妹妹玉笙才不足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被充入教坊司为官妓......”
话到此处,垂落的手指紧攥着持珠,捏的指节发白,像是在忍耐着锥心的痛苦。
“最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无念隐忍的闭了闭眼,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碾碎一样显出沙哑的混浊。
当他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暗红,冰冷的眼神里蕴蓄着凶戾的深恨。
问初看着他近乎疯狂的眼神,摇了摇头,平静的说道:“如果你还想下山为师不拦你,只是此行凶险,你带过去的人或许一个都回不来,那些人不是你所杀,却因你而死,这对他们公平吗?”
无念眸光闪了闪,有一丝动摇。
他不醒悟,问初再次道出的话里多了责备:“你再去看看怀庆府,水患泛滥严重,洪水淹没田地房舍,百姓无家可归,饿殍遍野,卖儿女换粮,为了报仇难不成还要难民的数量继续增加,让更多的人失去所亲吗。”
掷地有声,震耳发聩!
平铺直叙的讲述,但是每一个字却如同钟声在心底深处回荡。
无念怔住了。
突然间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以及什么都无意义的绝望。
在这短短一个瞬间里,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不是亲人的血,亦不是曾经破碎的美好,而是那个哭瞎眼睛的王施主,她什么都没做也一样痛失亲人。
如果他不顾一切选择报仇,就会有无数个王施主,失去至亲,这全是他一手造成的恶果。
他想要在黑暗里获得公平,结果只会造就更大的不公平。
没有人,可以任意夺取他人的性命。
一直所坚定的信念崩溃了。
无念身形一晃,支撑他走到今日的恨意无形间消散,心力再也支撑不住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清癯的身影又晃了两晃,终于屈膝跪在地上。
凡一切事物,必有由起,是之谓因,必有终趣,是之谓果。
恶因得恶果,善因得善果。
他一生积德行善,救渡百姓,无有错事,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无念怔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目光如同迷失在梦里,恍惚的失声道:“我渡世人,谁来渡我......”
分明是平静的语气却能听出撕心裂肺,字字浸血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