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楼下,我伫立在如莲盛放的路灯下,看着那条通往楼道的幽静小道,心神恍惚。
“隐墨——”
罗唯从不远处的石椅上起身踱过来,目光安静。我们没有说话,在路灯下一直相互凝视着对方。他不知道等我多久了,t恤都湿透了,发端滴淌着水,沿着他分明坚毅的轮廓往下滑。他瘦得很厉害,虽然在晚上,我依然记得他白天不太好看的脸s,唯有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熠熠的光华。
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朝我笑了,露出像兽一样洁白的牙齿。他张开双臂拥抱着我。在他深深吁出的一口气中,我没有动弹。
这是个绵长的拥抱,我们有过很多的拥抱,那时总让我无所适从,而这个拥抱却让我窒息般地难过,也让我渴望天长地久。像十五岁时的那个晚上,他叮嘱我不要和陈龙他们混在一起,不要戴那顶可笑的鸭舌帽,要好好念书,他会等着我长大的那刻。我曾经那样强烈地希望他能留在我的身边,像我的亲人一样守护着我。
“抱抱你!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能听出罗唯的哽咽。他没有松开我,而是越抱越紧。他的双臂真像一双钳子,精瘦而有力。
“答应我,怎么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无论我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我都会看到那个闪闪发亮的你。”
我有些意乱神迷,但我还是听到自己说:“好好爱楚君。”
“上去吧!我看着你上去。等你回深圳,我已不在。”他扯动着嘴角,牵强地笑着。
我知道我不应该有留恋,这个时候不应该有留恋,我亦没有可以留恋他的资格了。
第194节:第十章 婚礼(26)
“保重!”
“你也是!”
转过身,我的泪已夺眶而出。这些泪让我仓皇而逃。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眼中的不舍与留恋,是我曾经放弃了他。
我回到房间,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让泪水奔涌如泉。
我明白,从今往后,我的生命中不会再出现一个像罗唯这样的男人,可以无私地给我关心和爱护,可以像海洋一样包围我容忍我。茫茫人海里,我们成为彼此擦身而过的过客。从此,天各一方。
也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我茫然起身站在窗帘后面,颤抖着手掀开小小的一角,想看看罗唯还在不在。如果他还在,我也许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跑下去,恳求他留下,恳求他像我的亲人一样永远地守护着我。
那条沉默寂静的小道让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不在,他走了!他走了!走了好,走了也彻底断了我所有的想法。
细细的雨丝飞速地穿梭,白s路灯隐没在黑暗中,无限怅然的感觉再一次吞噬了我。
很长时间,我都不曾审视自己的感情。我的心是一块小小的土壤,我固执地让崔西晨在这块土壤上根深蒂固,哪怕已经彻底腐烂,我还抱着摧枯拉朽的希望。我拒绝再让别人侵犯这块爱情残骸。
灰白s的曙光透进了窗帘拉开的一隙,形成一道细小的光柱,尘埃在这道光柱里飞舞着。
天快亮了,记不清这是我来深圳的第几个不眠的夜了,可还清晰地记得知道罗唯和林楚君在一起的那夜,才下长途汽车的我,满脸疲惫地站在citylnn顶层的房间,看着这座夜s迷离的城市,直到两腿发僵。那时我是痛的,不是因为对罗唯的爱,而是因为对林楚君和他带给我的失望,对友谊对爱情背叛的失望。那时让我迅速振作起来的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他,我正想以某种柔婉一点的方式离开他。这夜,我也是痛的,这种痛,却是一个与我生命相连的人要离我而去,从此再也无法面对的痛。
仄幽暗的房间让我呼吸愈加困难,我奋力拉开了窗户,把身体的三分之一探出窗外,脸朝天空,大口地呼吸。我真想大声地尖叫,让心中郁积的疼痛从喉咙里蹿出,消失在空气里。
第195节:第十章 婚礼(27)
六点刚过,倪喜红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她问我东西准备好了没有,七点就要出发。
挂掉电话,我茫然地收拾衣服。心却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只有一个小时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就离开深圳。三天后,罗唯和林楚君离开深圳。半个月之后再回来,深圳依然是深圳,只是少了罗唯。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希望这一小时能够眨眼即逝。
不小心碰翻了书桌上的银制相框。泛黄的相片中,我、倪喜红、林楚君的脸像花朵般娇艳鲜嫩。那年我们十四岁。那张照片背后还写着:楚君、隐墨十四岁生r。我们永不分开。1994年4月16r。十年过去,我们已经懂得了什么叫沧桑,我们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白纸般的状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端详了良久,我还是把相框塞进了行李箱。这么多年,我到哪里,它们也跟到哪里,这照片中的两个人,给过我非常多的复杂感情,有爱也有恨,有喜也有悲。经历得越多,越无法割舍彼此。
这一程,共有三辆车。倪喜红和其家人坐林之远的凌志。还有一辆载着林之远给倪喜红亲戚朋友带的礼品。
崔西晨作为男方林之远邀请的嘉宾也在回冷水的行列里。
之前,倪喜红怕我旅途中一个人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太辛苦,说已经给我找了个司机,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司机却是崔西晨。
一切都很唐突,可是看上去又合理。倪喜红之前一直反对我和崔西晨再续前缘,那是因为崔西晨的人生与我不可同r而语。现在,崔西晨已经渐入佳境,她或许觉得我们完全可以重修旧好了,所以才安排这一切。
我是愤怒的。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跟倪喜红谈谈,在崔西晨这件事上,我对她的做法很难认可也很难接受,尽管她的出发点全是为我,但我的人生是由我来做决定的。若不是她的婚礼,我或许在她面前早已陈债新账翻了个底朝天了。
一路上,因为车里还坐了别的嘉宾,我和崔西晨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的心情很暗沉,所有的前尘往事在心底翻涌着,让我的思绪混乱不堪,无法集中精力开车。
第196节:第十章 婚礼(28)
崔西晨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提出由他来开。我不想逞强,全线高速,心情和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
崔西晨顺手拧开了cd,我尴尬地发现那些歌还是曾经他爱听的。那首《难道真的我能忘记你》我曾用了整整一周的晚上才教会他。他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那也是他不在卡拉ok唱歌的原因。
我把头靠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好多的梧桐树叶,葱绿的树叶间还可窥见青白耀眼的天空。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树叶垄断我所有的思绪,让我没有办法想任何事情。被它们催眠般,我很快地睡了过去。
这一路我没有做梦,睡得很安稳。等我醒来时,车子是停在路边的,车里的人全都不见了,音乐也没有了。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了。车窗外绿树成荫,不远处是一座外围镶嵌着竹篾,顶上铺着茅草的一家叫龙府鱼庄的食府。已经到湖南境内了。
一定是我睡得太香,他们不忍心打扰我,还真是用心良苦。
我并不饿,倒是被窗外的风景给吸引了。国道两旁的稻田正蔚然一片。五月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一切显得那样欣欣向荣充满希望。忍不住,我下了车,闻着泥土和稻谷的芳香,沿着国道朝车会开往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风吹过,吹起柔和的碧波。远处是重重叠叠的山峦,湖南的山虽然比不上桂林的那样钟灵毓秀,却自有一番绵延深长。这里宁静悠远,偶尔能听见潺潺水流声。这情景,让我想起罗唯说过的那句“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浮华盛世里,我们为生活把自己磨炼成金戈铁马,一路冲锋陷阵,只想为自己赢得更多,可谁的内心没有一块宁静自然的土地,渴望在这块土地上过着轻松悠闲的r子。
眨眼间,我离开湖南有四年了,这里的山水沉静温柔,有一种欲将我召回的魔力。
我站在一棵梧桐下,对着连绵起伏的绿s麦浪深深呼吸,闭上眼睛,让轻风抚弄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裙间逗留,在我的脸上栖息。
第197节:第十章 婚礼(29)
“不饿吗?”
转过身,是提着盒饭的崔西晨。
“看你睡得太沉,不忍心打扰你。我给你带了盒饭,这家的鱼做得很不错。你趁热吃吧,他们还在吃,还要一会儿。”他说。
我拂开被清风吹乱的头发,接过他手中的饭盒,往回走。
“就在这里吃吧,空气很好。”
“哦,我没有胃口,待会儿吃吧。”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让自己看上去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我不想再一次失去分寸地丢盔弃甲。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心里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昨晚你没有睡好?”他看了我一眼。
“还好。”我低下头,眼睛无焦点地扫过路边的无名小野花。心是慌乱的,像多了一只麋鹿。
话题在我们之间总会戛然而止,要说的有千言万语,可每一句都会反复在我们心里辗转踌躇,说与不说,仿佛是内心里重大的一个决定。害怕多言,就会泄露自己的内心。关于他出狱后的这些事,我已经十知八九,不想虚假地去问这问那。或许,他如我一样,虽然恋情已成往事,也不会客套到像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
不管如何不堪,我们心里都为彼此留着一个带锁的抽屉吧?
“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
还真是够客套的,我有点自作多情地以我心度他心。念头一转,我也礼貌回问了他。他说还算顺利。
想问问他和啤酒女的事,还是没问。因为刚想到这个问题,胸口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痛开了。
“听说罗唯这几天要去威尼斯了?”
真是明知故问,无话找话。
“嗯啦——”
“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呵——”
我有些失望。这失望莫名其妙,找不到根据。后来,我才知道一定是因为崔西晨那句“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我没有跟他客套,他早已跟我客套。总在大片的沉默中想找些话题来填补,越这样越证明我们的不堪。
我坐回车里,打开盒饭就吃了起来。不吃,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气氛反而难堪。
第198节:第十章 婚礼(30)
他顺手拧开了音乐。
“还喜欢听这些歌?”
“嗯,比较喜欢听老歌。跟过去没有关系。”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真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是个怀旧的人。”崔西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不算。”我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暴露得多。真像一只遇到危难的鸵鸟,把头埋进了沙子,整个身体还露在外面。
“隐墨,现在对我……”
这时,吃饭的人们都回来了,倪喜红从敞开的窗户探进头说:“原来在这里谈情说爱啊。不是说把饭送到车里就回来吃饭吗?”
“你没吃?你怎么不说?”我讶异地看着崔西晨。
“你没有问。”
我的脸一阵滚烫,那口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真的不需要他对我这样好。
第199节:第十一章 重拾旧爱(1)
第十一章 重拾旧爱
冷水是一座悠闲宜居的小城,这些年来不断地城建与绿化,令这座以矿产闻名于世的小城更加地美丽富饶,到处耸立着建筑华美外观恢弘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精美橱窗,道路中央的隔离带花草蓬勃,欣欣向荣,沿路所看到的每张脸孔都是小富即安的安宁与满足。
我和崔西晨的回来令琴姨和隐画惊喜望外,特别是崔西晨的归来让琴姨喜极而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他又是打又是摸的,又骂他不肖子,口齿不清地抱怨他这么久也没有打电话回来。崔西晨任她又打又骂,只管憨憨地笑着。
崔西晨是个倔犟的男人,这一年半在外,他除了时不时给琴姨寄些钱,很少给琴姨打电话。我完全能理解他最初的心态,坐过牢,出狱后前途黯淡,心情抑郁,他像蜗牛一样藏起来,不想让人知道他的不如意,他宁可一个人来背。
他给琴姨买了一对玉手镯,给隐画买了一台大容量的苹果电脑。
隐画曾经走过一段弯路,后来认识了小芜,慢慢地收敛了自己。小芜是个可爱的女孩,现在在星城念大三。他们之间是很悬殊的,隐画连高中也没有读完,而小芜念的是名牌大学,人品也相当出众。隐画曾经放弃过,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混混,高中没有念完又没有工作,连请女孩吃个冰激凌都要伸手向家人要钱,严重的自卑感完全压倒了他。但小芜并不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在隐画暗沉的那段岁月,这个女孩一到周末就连夜坐车回冷水,对隐画不离不弃。在小芜的鼓励下,隐画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学广告制作,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是隐画2004年的年度理想。崔西晨的这份礼物给了隐画莫大的欣喜,以后许多设计都可以在家里完成了。
都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恐怕也只有用过情的人知道这力量到底有多大。
我问隐画还想不想读书。不难看出隐画也想努力跟上小芜的脚步。冷水毕竟是座小城市,就算做广告制作做得出s,每月能拿的薪水加佣金也不过一千多块钱的样子。而且小芜大学毕业后不会回冷水,如果隐画要守着小芜的话,没有一定的学历学识,在外面根本就吃不开,也赚不到钱。
“去英国学建筑吧?你的学费我会帮你考虑。”我说。
“那么远?!”隐画显然不想离小芜这么远。
“你想给一个女人安定的生活,也想给你r后创造更好的条件,你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不付出不努力,到了年龄稍大,你就会感觉力不从心。你自己想想吧,不一定去英国,我只是想你还年轻,要到外面去看看,可以丰富你的人生阅历。至于想学什么,要学什么,对未来有个什么计划,都要先有打算。你才二十一岁,不要蹉跎了岁月。女人都喜欢比自己懂得更多的男人。”
“我想想吧。”他是有担忧的。正在恋爱中的人,怕一离开,爱情就会有变故。而且放下功课都好几年了,不是想怎么就能怎么的。
回冷水的第二天,刚好是探监r,我们全家人一起去监狱探望爸爸。
上次回冷水,我没有去探监,一是因为对于这个男人,我心里无法释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琴姨在医院,我每天都奔跑在家里和医院里,心身疲倦。
在我的眼前的那个男人已经老了,几年的牢狱生活磨平了他过去的嚣张与暴戾。他的笑容变得谦卑温和。也许是因为长年不见y光的原因,他的脸异常苍白,而且有些浮肿,鱼尾纹深刻,华发丛生。
他老了,衰老像可恶又固执的虫子一样不可抵抗地爬上了他的眼角唇角,吞噬了他曾经的威严和不可一世。
“回来了——”他一说,就哽咽了。
“嗯,我们回来了。你还好吗?”我轻轻地说,害怕一不小心就吹破了这个像纸一样薄脆的老人。
第200节:第十一章 重拾旧爱(2)
“还好还好!”他慌张地点点头,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不安地搓搓,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孩子,这些年委屈了你了。”再抬头,他混浊的眼睛微微发红。
我摇摇头,泪水也差点涌出来了。我不是因为真的觉得自己委屈,而是因为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用这种体恤的语气跟我说过话,承认过我什么。他曾经认为他给我的很多,我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去在乎我的感受。
太过平静的岁月和突然空闲下来的时间令他有了反思。
“西晨,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好好地照顾好你们……”爸爸的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崔西晨。
“叔叔,别这样说。我很感激你,还有隐墨。”崔西晨谦和地说,说到“隐墨”这两个字,他迟疑地停顿了一下。
我脸一红,明白他所说的感激是这些年来,我每月按时寄钱给琴姨让她治病养病。可这话真像一根刺,刺在我心头——难受。
“隐墨,也许我这个想法很自私,对你也很不公平,但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你琴姨身体不好,你看,我又在这里不能照顾他们,你能不能回冷水?回冷水开家什么店,这样也好照顾琴姨和你弟弟。我也只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听你琴姨说你在外面g得不错。”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冷水,最起码在这几年内,我不会做这个考虑。我的事业刚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