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右骁卫大将军,幽州大都督。
李贤带着高句丽贵公子泉献诚回到洛阳的时候,等到的就是这个消息。虽说人死万事了,但中国人向来最注重死后声名,所以才有盖棺论定这一说。他和李弘兄弟见面的时候,后者苦笑着把礼部嘴皮子打仗的经过给他一一讲了一遍,这也让他充分见识到,之前金明嘉和泉献诚那番争吵根本不算什么。
算旧账,揭短,诋毁……就连苏定方前些年擒得百济君王的那档子事情都被拿出来说道,言道是纵兵劫掠百济,是为有损大唐仁德。虽说李贤确实认为出征打仗军纪最重要,但这时候却忍不住张口就骂。
“那些家伙说得简单!我大唐用的是府兵,所有兵具都是自备,若不能打胜仗从朝廷拿到赏赐,迢迢万里血r里头一圈转下来,到头什么都赚不到!仁义之师纵观历史都曾经有过,到头来有什么好结局?退一万步说,苏定方那时纵兵劫掠确实有不对,可当时怎么没人拿出来说?等到人死了没有对证了,这些人跳得倒起劲,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对于李贤这种暴跳如雷的表现,李弘事先就算到了,所以早早地把闲杂人等打发得老远,此刻连忙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劝慰道:“总而言之,此事已经议定。只不过,为了这事,从上官相公,到李相公,到两位刘相公,个个都被父皇批了一顿,你也就别再摆出为老苏寻公道的姿态了。上官太傅已经托我向你说明,这件事他真是疏忽,绝非故意……”
老上官这些年大有收敛当起了老好人,他当然知道此事不是这一位的手笔!恨恨地哼了一声,李贤便问起了那位太子詹事丞高祀先的下落。结果,李弘很是光g地双手一摊,说是李治给他派了一个新人,高祀先打发去巴蜀清查土人了。
这果然是他老爹的手段。火大起来就拿小卒子出气!
当然,既然苏定方的后事料定,李贤心中也就没那么多火气了。于志宁的后事规格早就已经确定,无论是作为曾经的太子太傅还是王傅,或者是曾经的宰相,看在于家关陇大族,从前朝开始就名满天下的份上,足以让礼部上下每一个人怀着敬意善加料理。
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两兄弟便逐渐把话题转到了这次泉献诚来归上。李贤还没来得及提起那新罗公主pk高句丽贵公子地盛况,李弘便冷不丁一拍巴掌,满脸笑呵呵。
“差点忘了说一件事,刘仁愿将军也回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百济旧将黑齿常之。黑齿常之是小刘相公推荐的人,父皇对其颇为赞赏,所以正在贞观殿召见他们两个。我来的时候。刘仁愿将军还关照我说,要请你在安康楼喝酒,顺便把黑齿常之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嘿,武将就是武将,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看来今晚得要舍命陪君子了!李贤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今这洛阳城中。除了一位新罗善城公主金明嘉之外,还有好些在大唐当官的新罗人,这新罗声势自然是最盛;大唐想着让高句丽归降,对泉献诚大约会摆出高姿态;至于百济……当年连大王带王子统统被献俘下,不知道黑齿常之这个百济旧将会怎么想。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沧海桑田变幻莫测,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谁能想到昔日海东最弱的新罗,如今居然能赫然成一派势力?
名义上是皇帝召见,还不如说是帝后一起召见,刘仁愿不是那种耳目闭塞的人,所以看到武后陪在李治身边,并没有任何诧异地情绪,有条有理地回答了皇帝的一系列疑问。旋即做出应有的解答。顺便领到了自己这次的任务。这一次召见也就算结束了。
“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以前一直在猜测陛下究竟是怎样的君主,今日一见,总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了!”
一出贞观殿,黑齿常之便对刘仁愿低声说道。他身长七尺有余,魁梧健壮,即使刘仁愿原本就是身量颇高之人,在他旁边依然矮了一截。黑齿常之虽然是刘仁轨所荐,但在刘仁愿麾下一直颇受照应,刚刚在御前又蒙人家说了一通好话,心中自然是颇为感佩。
“你不但见到了陛下,还见到了娘娘,多少大唐官员还没有你的运气!”
刘仁愿心情极好,多日的y霾在今天一扫殆尽,口气竟是有些轻佻。但这
,他便感到有些弊病,见黑齿常之连连点头并未发觉有继续下去。两人在内侍地指引下穿过横街,快到洛阳宫左掖门的时候,眼尖的刘仁愿却瞧见了一个依稀有些面熟的人。
“沛王……殿下?”
“嘿,老刘不过几年没见,你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李贤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抓着刘仁愿的肩膀便重重拍了两下。两人虽说年纪相差老远,但当初巧遇过后又有种种缘分,所以这交情大为不一般,这番厮见自然是引来旁人的频频侧目。当然,大多数官员只是略瞅一眼便赶紧走路,上次李贤大发雷霆,着实吓住了不少人。
“我当然是老了,哪里比得上殿下如今年轻!不过别看我瘦了,照样能s箭骑马挥刀,不比年轻人差!”
“刘公你又来了,别忘了,上回你那匹马尥蹶子,是谁帮你制服的!”
黑齿常之原本还有些拘束,瞧见李贤和刘仁愿一来一回说得有趣,冷不丁就c了进来,顺带朝李贤施了一礼:“我早就听刘公提起过殿下大名,原本还不信朝廷贵人会如此豪爽,今日一见果然痛快!不过,我地酒量可比刘公大一倍不止,今儿个我没带钱,这酒资就得靠两位了!”
“老黑,你到了洛阳居然还是老做派!”刘仁愿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李贤对黑齿常之的话丝毫不以为忤,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不敢在昔日酒醉的时候对这番将吹嘘过多。这乍一见面,哪有这样不知上下的?
对于武将,李贤一向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好感。这年头的武将还没有宋朝那样多的限制,即使是世家子弟出身,在战场上厮混几年,自然而然会流露出几分豪爽的气息,比那些一味在官场上倾轧地文官好对付多了,尤其是像刘仁愿这样一直在外边打仗的。如果说他原本还因为族类的缘故,对黑齿常之有些警惕,那此时对方这一席话便差不多解除了他最初的防备。
“好说好说,既然是喝酒就得要痛快。刚刚太子五哥关照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人去安康楼准备了。最好的西域龙膏酒和葡萄酒,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不够,我让他们到别处去搬,或者干脆就转去贤德居,如何?”
于是,三人联袂出宫,汇合了正在那里等候的盛允文,四人立刻上马疾驰,绕着洛水边上抵达了安康楼。此时天色犹早,但这洛阳赫赫有名地胡姬酒肆却已经车水马龙,只是随便一瞟,李贤和刘仁愿就看到了几个熟人,各点了点头便心照不宣地进去了。
今天是志在喝酒不在看舞,所以一进包厢,李贤就立刻命人关上门,拉下了帷幕,旋即示意盛允文坐在一边,指着他向黑齿常之介绍道:“当日幸骊山地时候,我一时兴起办了一届相扑大会,他便是那时地头名。不但相扑,骑马、剑术、兵略,他都有相当的见识,所以,趁着这次海东地事,我有意推荐他东征。”
黑齿常之一听这话便放下酒杯,一双眼睛在盛允文身上扫来扫去,显然是在衡量对方究竟有什么本事,最后干脆伸出了手腕子。盛允文瞥了一眼李贤,便顺势伸出了手去,两只手立刻绞在了一起,立刻便僵持在半空动也不动。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虽说这看似谁都没动,这两位的脸色也像没事人似的,但李贤还是从两人肩膀的颤动看出了端倪。果然,这绝对不像他们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大约一顿饭工夫,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终于松开了,黑齿常之率先舒了一口气,口中却迸出了两个字。
“厉害!”
“盛家后继有人!”
刘仁愿当初就是随驾骊山的随员之一,当然见过盛允文,此时不免感慨了一声。冷不丁想起自己表面风光下的重重隐忧,他的面色微微一变,赶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作为掩饰,一抬头却见黑齿常之笑嘻嘻地瞅着他,仿佛什么都看明白了,这顿时让他感到一阵懊恼。
正在这时,隔壁忽然响起了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打仗有什么不好!男儿原本就当马上博取功名,当初高祖年间,入军伍的游侠多了,如今没有仗可打,大家都只能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别说打高句丽,就是把四夷都打一遍,大伙也是情愿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 … 刘仁愿招兵买马,李六郎顺手人情
末唐初乃是乱世,因此时人最重英雄,游侠自是无比谓的游侠并非那种那种路见不平、市井行义的侠客,也并非舍身不望报,义过不留名的强人,彼时游侠所求的并非仗剑天下的名气,而是希望能够投身军伍,追求立功立名,搏一个封妻荫子。
这种尚武的风气自然最对李贤的胃口。此时,听得外间嚷嚷,他便朝旁边三人打了个手势,凝神细听。这年头自然没有什么良好的隔音设备,但安康楼这上头的包厢经过胡天野再三改造,也颇有那么几分阻隔声音的效果。刚刚这声音如此响亮,足可见中气之足。
“相扑大会至今已经举行了四届,除了第一届盛允文之外,后头三届的头名都补了率府亲卫,算是过了明路。既然大家都是刀口上讨生活,为什么不去从军入伍,博一个功名光宗耀祖!先头前辈的榜样都在那儿,就是一个校尉,走到乡间也是风风光光!”
这声音一入耳,李贤便笑了起来,见刘仁愿和黑齿常之也是莞尔,盛允文则是仿佛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拳头握得紧紧的。此时,隔壁的声音忽然嘈杂了起来,似乎在争论附和些什么,再也听不清楚。略一思忖,他便起身拉开帷幕推开门,挥手招来了一个伙计。
“隔壁是谁?”
那伙计不料想李贤开口就问这个,顿时有些慌张:“因着六公子说不想太引人注目。所以便在这二楼,其实三楼较为清静……”
“谁问你哪里清静,我就是问隔壁那帮人是谁?”
“那是西城一群本地游侠儿,若是六公子嫌他们吵。小人可以去提醒他们一声。”
“不用了。我就只不过一问而已,用不着打搅人家。”
挥退了那个谨小慎微地伙计,李贤这才掀帘回转,笑嘻嘻地冲着盛允文点点头道:“老盛,看来是遇到你的同行了!这高句丽泉献诚一到洛阳,谁都知道少不得打仗,和你同心的人看来不在少数!”
刘仁愿是世家子。但自小尚武豪侠,结交的朋友基本上都是武者,如今麾下亲兵多半就是那么一批人。见李贤打趣盛允文,他冷不丁想到自己此次身负重任,而那些亲兵虽然骁勇善战,但年纪却已经大了,这时候,他不禁心中一动,遂瞧了一眼李贤。
李贤没注意,但刚刚随刘仁愿一起面圣地黑齿常之却领会到了这一位地意思。便对李贤笑道:“六公子,我虽然出身百济,却向来佩服英伟男儿。此处地方大。何不把隔壁的人都请过来。大家也好结交结交!嘿。六公子不会认为这些人不值得一见吧?”
胡闹的名声在外,李贤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因此不用黑齿常之这激将法,他原本就想这么做。然而,这一位七尺大汉多上这么一说,他自然觉得有名堂了,见刘仁愿笑得尴尬,他顿时省起两人刚刚面圣,指不定领了什么任务,遂笑着点了点头。
“老盛,这游侠儿不好请,你去隔壁走一遭,把人请过来,顺带让伙计再送十几坛好酒!”
盛允文也对适才那个声若洪钟,却闻声不见人的汉子很有兴趣,此时李贤既然发话,他便起身掀帘出去。不多时,就只听隔壁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喧哗,中间还夹着起哄的声音,也不知经过了一番怎样地纠缠,盛允文方才带着一群人回转了来。
这一行共有七八人,既有身高体长的壮汉,也有人精瘦得犹如猴儿一般的,有中年人,有尚未长成的少年,竟是没一个相同的。领头的那个膀大腰圆,生着一张枣红脸,一进来眼睛一扫,立刻觉出这里的宽敞气派远胜于隔壁,登时有些惊疑不定。
刚刚盛允文来请的时候,他喝酒正喝到畅快,原本不愿意过来,因此借着就酒意提出掰腕子,结果腕力打遍西城无敌手的他竟是输了,于是便起了好奇心跟了过来。所以,一进门看到黑齿常之的身量打扮,他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就算用眼睛估量,那大汉也至少比自己高半个头!
刘仁愿微一点头,举手示意道:“诸位请坐。”
原本是李贤请客,但李贤知道自己地年纪,一说话必定整个穿帮,再加上今次明显是刘仁愿动心,他自是把人家推在前头,自己乐得看热闹。如今权门都有结交豪士的风气,他通过盛允文结识了霍怀恩那批人,此次就没必要再和老刘抢人了。再说,人家原本就是想着沙场建功,他抢了人也得往前线送,还不如卖个顺水人情更好。
在座三人当中,黑齿常之正当盛年,
少,刘仁愿的年纪最大,盛允文请来地这些游侠自然做了此间地主人,多年沙场熏陶出来地气势毕竟不是吹的,所以众人纷纷称谢而坐,竭力收敛面上桀骜不驯地气息。
刘仁愿起了个头,李贤就不客气了,当下笑呵呵地道:“刘公刚刚听到各位在隔壁说什么愿意投身军伍搏一个富贵,一时想起了少壮情怀,所以才请大家过来同喝一杯。我想请教,刚刚那位声若洪钟的是谁?”
不用回答,他就从众人的目光所向辨别出了人。不出所料,正是那个枣红脸汉子。只见他露在外头的两只手臂纹着虎头,看上去平添几分威猛,倘若其本事和那声音匹配,刘仁愿这回就赚到了。
“小子适才狂言,不想惊扰了贵人,实在是……”
那枣红脸汉子憋红了脸才憋出了这么几个文绉绉的字,见对面三人尽皆莞尔,顿时更懊恼没多读几本书。正愁没下文可说的时候,他忽然只见那个最最魁梧的大汉仰头大笑了起来,懊恼顿时化作了怒气,一时竟忘记了对方很可能是朝中权贵,竟是倏地站了起来。
“我们都是粗鲁不文的汉子,若只是为了戏耍才把我们叫来,恕我不奉陪了!”
“谁戏耍你们了?”黑齿常之笑声嘎然而止,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会那枣红脸汉子,忽然起身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人家的手腕子就把人拖过来按在身边坐下,旋即对刘仁愿和李贤道,“刘公,六公子,统兵打仗需要运筹帷幄的大将,也需要冲锋陷阵的勇士,我看这人使得!”
他一面说一面瞪了那个正在挣扎的枣红脸汉子一眼:“粗鲁不文怎么了,我这中原话还是和刘公学的,至今能写的字不足百个,还不是照样打仗!打仗和打架一样,只看谁的刀锋利,谁的拳头硬,读书多少有个p关系!”
这黑齿常之的做派还真是有些意思!李贤见那些游侠儿个个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干脆笑吟吟地指着刘仁愿和黑齿常之解释道:“你们不是想投军么?这位就是海东熊津都督府都督刘仁愿刘将军,这位是黑齿常之将军……”
他这话还没说完,顿时引起了一阵大哗。大唐在百济旧地上设熊津都督府,所谓的都督自然就是百济方面军的最高领袖,负责海东一方面的战事。他们原以为这些人只是普通的朝官,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海东的一大将领!
重将的影响力是无穷的,尤其是刘仁愿这样的高品大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七个人便纷纷表示愿意投到刘仁愿的麾下,跟随前往熊津。虽说大唐乃是府兵制,但作为将领总有一些亲兵的余额,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这喝酒的愿望却是成空了——新投了主将,这些昔日在坊间放纵的游侠儿都不愿意酪酊大醉地回去,纷纷强压兴奋告辞。
“老刘,恭喜恭喜!”
李贤满饮一杯,笑嘻嘻地冲刘仁愿点了点头,见这位的高兴劲头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顿时眉头一皱,没好气地道:“老刘,我和你交情匪浅,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别婆婆妈妈像姑娘似的。”
黑齿常之知道刘仁愿的心结所在,听李贤这么说,索性也附和道:“刘公干脆就直说了吧,若是你不说,我可自个告诉六公子了!”
“唉!”
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刘仁愿忽然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陛下这次征高句丽的决心很大,所以派我前去新罗,联络新罗王出兵高句丽。听说这是小刘相公向陛下提议的,唉,他即便是好心,这次也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这新罗志在海东全境,出兵高句丽他们当然不会不愿意,但怎么出,什么时机出,难保新罗上下不会有自己的小算盘。打仗这事情讲究互相配合的时机,要是大唐需要新罗出兵策应的当口,新罗大军却不见影子,刘仁愿的罪过就大了。
话说,他还记得当初刘仁轨得罪李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