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突申若打量了一下阿梨毫无破绽的打扮,满意得点了点头,遂在屋角的铜盆中稍稍梳洗了一下,瞥了一眼镜中的男子打扮,又重新戴上头巾。
一家客栈自然容纳不了三百多人,因此留在这里地便只有阿梨和屈突申若的数十人,剩下的就藏在廊州刺史洛远舟的家里。
这位刺史大人当日接到屈突申若请求地时候,还有些莫名其妙,结果听说雍王李贤忽然就任凉州道行军元帅,契苾何力也跟着走马上任,顿时嗅到了其中的良机。然而,廊州兵马原本就少,用来镇守犹嫌不够,更不用说用来出击。于是,屈突申若地举动顿时受到了他的重视。
“世侄女,听说我大唐兵马正在和吐蕃军交战,此去异常凶险,你这几百人……”
“世叔放心,千军万马交战的时候,这几百人自然显不出来,但若是我大唐得胜,吐蕃军溃退,这数百人兴许就能建个大功。再说,不是还有你送给我的那个向导么?”
此时此刻,屈突申若说话异常得体客气,完完全全一番世家嫡千金的派头。略一欠身之后,她便趁热打铁地道,“此去若是有功凯旋,那世叔襄助之劳必定在功劳簿上位居第一;若是无功而返,这也是我自作主
世叔你无关。”
若是别人这么说,洛远舟必定会感到恼怒,但他明白屈突申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豪爽习气,当下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这个刺史甚至不用亲自出面,只派出了心腹的录事参军事,就在半天之后悄无声息地把一群人送出了廊州。
阿梨出身铁勒,对吐谷浑并不陌生,但为了保险起见,她仍是带了两个最好的向导。渡过黄河之后,一连几天他们便陆续遭遇了小股吐蕃军马的袭击,这一路走一路打,那些家将原本只是用作厮打的武艺便渐渐磨练了出来,渐渐多了几分杀气。
这一日,又渡过一条结冰的大河,众人终于遇上了一群大规模的吐蕃兵。说是大规模,因为她们之前遇上的不过是几十,最多也就是上百的兵马,而这一次却赫然有三四百人,正好和他们旗鼓相当。由于众人并未身着唐军的制式甲冑,打扮的更像普通的牧民,因此对方远远望见时甚至没有拔刀相向。
“是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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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在薛仁贵东征铁勒时当过向导的阿梨一瞬间分辨出了对方虚实,而屈突申若立即沉声下令,几乎是一瞬间,刚刚还仿佛在悠闲骑马的“牧民”忽然一下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气势汹汹地拔出武器冲了上去。
一方是一路扫荡节节胜利,一方是新败的溃兵,这两边一对上自然是胜负立现。损失了八个人伤了十几个,屈突申若这一行人却横扫了吐蕃溃兵,斩首百余级,活捉了十几人,剩下的屈突申若也不命人追赶,而是审问起了俘虏,得到的结果让她大喜过望。
唐军果然大胜!
和阿梨欢欣鼓舞的同时,她便继续问起了其中内情,当得知钦陵和赞婆都成功脱逃,如今正随着溃兵逃往多玛时,她立刻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良机。毫不犹豫地拔剑砍下了那个吐蕃兵的脑袋,她登时下令处死所有俘虏,旋即指出了此行的目标。
擒贼先擒王!
那些家将都是各家培养出来的彪悍汉子,谁不想有朝一日能够脱籍成为良人,一听到如此大的功劳摆在眼前,自是兴奋得眼睛直冒红光,二话不说杀死俘虏,埋葬了同伴之后,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地顺道追了下去,就是受了轻伤的几个也不肯回去,虽然每个人随身的皮囊中已经装满了从死人头上割下来的耳朵。
追击复追击,一连三天,一行人遇到的溃兵不计其数,几乎都是一言不发就立刻开打,抓到俘虏马上问中间是否有重要的人。虽说一路上抓了一个千夫长一个百夫长,但却没有抓到想要逮的人,众人自然有些失望。终于,到了第四天,一行人遇上了西行之后的第一个硬钉子。
那几乎是逾千人的吐蕃骑兵,人数少说也有他们的三倍!
若是之前,屈突申若必定会下令暂避锋芒,但此时人人都被军功刺激得浑身发热,一看到吐蕃人仿佛又看到了那闪闪的军功。而阿梨远望那些人虽然军容齐整,却是带着一股败兵的颓势,和屈突申若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两人便下定了决心。
对于先前一仗的败北,钦陵自是懊恼,因此和赞婆汇合之后,他一听到多玛仍驻有重兵,他就立刻动了主意,因此一路汇集溃兵直奔多玛。此时,看到那一群人数兵器明显有些问题的牧民,他本有些疑惑,但想到唐军若是追击也不用如此装扮,便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当看到那一群牧民忽然拔刀冲上来的时候,他的瞳孔顿时猛一阵收缩。虽然他如今带的千多人昔日都是精锐,但由于锐气受挫,此时一见对方扑上便有些气势不足,竟是硬生生被人突破了一个大口子。眼见对方旋风般地从另一个方向又杀了过来,赞婆忽然抓住了他的缰绳,厉声喝道:“二哥,这里交给我,你带人赶紧走!”
钦陵正想反驳,谁料赞婆竟在马股上用力一刺,他就只听身下骏马一声长嘶,整个人便不可抑制地跟着前冲了出去,身后十余骑也旋即跟了上来。狂奔一阵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回头一看,却只见那些兵马已经溃败得不成样子,顿时额上青筋毕露。
虽说很想回冲过去救人,但他终究明白此时上去也只是白搭,只能硬着心肠用力一夹马腹,心里盼着能早日赶到多玛——既然已经败了,那么与其沮丧,还不如考虑如何挽回此战的影响!
第三百九十九章 … 武皇后温情脉脉,李大帝喜闻胜讯
比遥远的辽东几乎一天一个消息传回来,和洛阳距离却得每隔两三天方才有一次战报传来。对于这种情况,李治和武后自然是不满意,而这种不满意更是在得知李贤居然把雍王府属官全都丢在了凉州,而自己则是随契苾何力一起出征时,达到了极点。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很少在人前发怒的李治忍不住咆哮了一声,旋即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朕早该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不应该让他去的。换作其他皇子,只需坐镇凉州,到时候还怕那些将士会少了功劳,何必冒那种凶险!胡闹,简直是胡闹!”
此时外头已经是入夜,黑漆漆的夜色中更带了几分寒冷,而贞观殿中依旧是通明,温暖宜人。见丈夫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字,武后不禁莞尔,但随即就沉下了脸。既然离开了凉州踏上了那片雪域高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谁都说不准。她虽然不懂军事,但这些天好歹找来几个懂军事的很是咨询了一阵,自是愈发忧心。
定了定神,她便从王福顺手中接过一件外袍,上前轻轻盖在李治的肩上,旋即柔声劝解道:“陛下无需c心,吉人自有天相,贤儿自幼聪颖,此番定然是福大命大,再者,契苾何力将军老成持重,有勇有谋,韧劲十足,有这样的老将辅佐贤儿,何愁不能胜?”
“你就知道为他说好话!”话虽然说得没好气,但李治还是轻轻拍了拍妻子按在肩头的手,最后干脆转过身来。正对着武后。“朕看着贤儿长大。眼看他文武兼资,心中便担心他和弘儿会如当年大哥和四哥争位的故事。如今看来,弘儿这个太子够贤孝。而贤儿亦是和他兄弟和睦,我这颗心就放下了。媚娘,你给朕生地都是好儿子。”
对于宫中女人而言,宠爱固然重要,但子息同样重要,因此。见李治称赞自己地儿子,武后更感到母亲的建议没有任何错误。若是真的能够一个太子一个贤王,她地地位便绝不会动摇,那大唐最高的宝座,将来绝对属于她的儿子,决不会是别人。
而她的手中,将始终握着能够决定大局的权柄。
于是,她面上的笑容愈发阳光灿烂:“陛下。臣妾地儿子不就是陛下的儿子?他们贤孝友爱,臣妾这个母亲有功,难道不是陛下这个父亲教导有法?”
“哈哈哈哈,媚娘你说得对。儿子是你和我两个人的,朕也确实没有看错他们。没有白花了心血!”
被妻子如是一捧,李治愈发觉得心中得意,原本因为担心李贤安危而生出的那一丝恼怒立刻无影无踪。在他看来,既然有四万兵马随行,既然有契苾何力这样的老将,既然有独孤卿云辛文陵黑齿常之这样的将佐,更有裴炎等人竭力襄助,此战李贤即便不胜,至少也绝不会败北。
自他登基以来,大唐在军事上就几乎没有打过大的败仗,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夫妻又说笑了一阵,武后便异常知情识趣地辅佐丈夫处理政务。这几日李治精神转好,又考虑太子监国太辛苦,便又开始亲自打理国事,然而,他毕竟远离国政太久,未免有些精神头不济,因此这时候,案桌后夫妻并排坐着,竟是异常亲密。
“对了,有件事情臣妾需得禀报陛下。”武后忽然搁下朱笔,笑吟吟地说,“宣城义阳两位公主都已经过了婚嫁之龄,如今也该嫁人了。那吐蕃钦陵私自西逃,这许婚吐蕃自可不提,臣妾的意思是,在随驾地勋卫当中挑两个出色的,陛下以为如何?”
“这不是什么大事,媚娘你是皇后,做主就是了。”
武后见李治甚至连头也不抬,心中登时笃定了下来,遂又取了一本奏折,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说不是大事,臣妾却以为这是一件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呢!这次贤儿西征,宫中更有闲言碎语,说他是发配贬谪,甚至还有人诋毁说他不是臣妾养的,所以方才放到西北那种苦寒地地方去。程王素节已经好些年没回来了,也有人拿出来说闲话……”
李治原本只以为武后是些小抱怨,眉头只是略微一皱,但听到什么发配,什么贬谪,甚至提到了李贤的出身,他顿时勃然色变,而武后提到程王素节,更是让他怒容满面。
“不许素节回来,这是朕地旨意,和你有什么相干!那些敢编排贤儿出身的人,一定得一查到底,决不姑息!贤儿是自动请缨去的西北,什么发配什么贬谪,朕……朕……”
见李治气得一口气没上来,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武后慌忙从旁劝解疏导,最后方才拿眼睛四处扫了一圈,发觉个个内侍宫人都低眉顺眼,一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模样,她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就把话头岔开了去。烛火之下,夫妻两人如胶似漆:看奏折,这本该严肃的一幕却显得格外温情旖旎。
王福顺一早留下了该留下的人,就蹑手蹑脚地守在了外头,唯恐有什么不长眼睛的打扰了这一对至尊的情绪。果然,不一会儿,徐婕妤便带着从人亲自过来送点心,他稍微一提点,那位聪明绝顶的女子便立刻留下东西回转了去。哪知道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亲卫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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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王总管,紧急军情!”
王福顺一个激灵,这次却不敢用什么借口搪塞:“紧急军情?辽东还是凉州?”
“是州送来的!宫门早就关了,如果不是军情急报,一下子也送不进来!”
此时,王福顺毫不犹豫,立刻接过了那亲卫手中的卷轴,自己则推开门急匆匆地入内。一路来到内殿,见皇帝皇后还在那里秉烛论政,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上前几步下跪禀奏道:“陛下,娘娘,有来自西北的军情急报!”
刹那间,案桌后抬起了两个头,各自的面上都写满了惊容。紧接着,李治便急不可耐地吩咐道:“快,拿上来!”
王福顺递过卷轴的时候,李治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匆匆展开大略一看,立刻由惊转喜,哈哈大笑道:“好,好,西北大胜,吾儿果然不负吾望!赏,三军将士从上到下都应该犒赏!”
武后在旁边匆匆浏览了一番那奏疏,却只见上头只是寥寥数语,而且盖的并非凉州大都督府大印,对取得了如何的大胜也只是含糊其辞,心中不免有些纳闷。出于谨慎考虑,她便立刻进言道:“陛下,这只是州传来的战报,若是要嘉奖要赏赐,不如等到贤儿的正式战报来再说。这样一来,也可知道这是怎样的大胜,外人也不会以为陛下偏心儿子!”
满心喜悦的李治闻听此话自然觉得有些不顺耳,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还是媚娘你想得周到,左右是大胜,那就再等等,朕要看看老契苾何力和贤儿怎么写这份大胜的奏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并不尽然。至少西北这一次大胜还未正式公布,朝中大臣就都知道了,这其中,立刻就要率大军前往辽东的李绩最最感慨万千——想当初做的准备都是让李贤随他前去辽东的,结果倒好,这家伙千里追击追到凉州,到最后竟是平白无故成了凉州道行军元帅。
“年轻真是好啊!”
李绩感慨了一声,摩挲着跟了自己一辈子的长枪,心中百感交集。忽然,他瞥见一个家将满脸喜色地奔了进来,顿时为之一愣。他明明记得把人送去给李贤了,怎么这时候竟然回来了?
“司空大人,殿下和大公子命我回来报信!”
那家将先是单膝下跪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方才站起身把整次大战的经过一一道来。李绩一面听一面点头,待听到李贤居然敢虚置中军,面上立刻一变;听到和李敬业掉包,脸色又沉了三分;等最后听说李贤竟然混在亲兵团里头亲自上阵冲锋,他那张脸已经完全黑了。
“这个……这群胆大包天的家伙!”
原本只想骂李贤一个的,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孙子李敬业,还有自己的半个徒弟薛丁山都在胡闹的行列,就连老将契苾何力居然也会听从这样的方略,他顿时改了口,却仍是吹胡子瞪眼睛,最后使劲往地上一顿长枪。
既然派了家将给李绩报信,李贤和契苾何力的联名奏折当然也同时递进了中书省,不到一刻钟就出现在贞观殿案头。尽管蓄意弱化了其中的凶险,但李治武后两人这么一琢磨,还是着实为之心惊r跳,好在这一仗打完了打胜了。
“这个……”李治一下子找不到形容词,两个字迸出口后竟是卡了壳,最后不得不连连摇头,“以后朕一定得把这小子好好关起来,否则朕非得给他吓死不可!来人,派人去沛王……不,是雍王第报信,顺便给荣国夫人捎带个口信过去,免得大家c心!”
武后端详着儿子那一手虽不完美,却亦是挥洒自如的飞白,心里着实舒了一口气。这一胜之后,纵使再挑剔的人,只怕亦是无话可说了。
第四百章 … 老契苾收义女,李六郎终求婚
来出征,出任后队主将的将领往往是最最郁闷的。决定性的大功也同样抢不到,运气好还能够捞到一点清理战场的小功勋,运气不好连小虾米也捞不到。所以,这回西征只能呆在树敦城的将士,私底下怨言自然少不了。
黑齿常之却很坦然。他是百济降将,能够不窝在京畿边上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就已经很让他满意了。再说他对西北的情况尚不熟悉,贸贸然上去和同僚抢功,反倒会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还不如策应的好。此番迎回了大军,他从上至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但李贤满意,契苾何力更是对这种识大体的举动很是赞赏。
然而,这一对主帅副帅现如今最赞赏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屈突申若和阿梨以三百对一千,沿路扫荡居然斩首六百余,最后一战更是活捉了赞婆!
谁都知道,战场上历来是击溃容易俘敌容易杀敌难,斩首八百级就是了不起的大胜,所以对于寻常士卒,斩首便是大功,由此也有将领以百姓充军卒冒领斩首功勋的故事。
为了及早安洛阳帝后之心,契苾何力在路上就争分夺秒地和李贤一起写好了奏折,如今眼见又有这另外一桩喜事,他除了感慨机缘巧合之外,更是笑得满面红光:“我昔日随侍太宗皇帝的时候,便听说过平阳公主的娘子军,想不到此番居然还能真正见识一回!两位此番功劳莫大,可要羞煞男儿了!”
到了树敦城,屈突申若和阿梨梳洗过后仍是换上了一身男装。虽然略显疲倦。但精神却是很好。此时,听到契苾何力这赞赏,屈突申若斜睨了阿梨一眼。便笑吟吟地道:“契苾将军过奖了!若不是雍王殿下和契苾将军能够大败吐蕃军,我们又怎么可能拣了个大便宜?真正说起来,若是我大唐没有先前那场大胜,兴许我一出廊州就得折返回去。”
这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契苾何力神采飞扬的同时,就连李贤也心中佩服。站在旁边的他端详着这两个身着男装却仍显得风姿绰约地女子。暗叹小薛艳福菲浅地同时,忍不住在大姊头身上流连许久。虽说上次料到她离开凉州有y谋,但他却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古往今来,哪一朝哪一代的女人比得上大唐女性的彪悍?
对于李贤瞥过来地目光,屈突申若感受得清清楚楚,此时便顺势眨眨眼睛一笑,旋即对着契苾何力话锋一转道:“契苾将军出身铁勒,我这位妹子却正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