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背后这声软语,李贤这才茫然转过了头,看见阿萝已经是冻得满脸通红,嘴唇甚至都有些青紫,不禁又怜又爱,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披风为她系好,又轻轻将她的手抓在手心捂着,嘴里更数落道:“我都和你说了,这城头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又不如我打熬的好筋骨,吃这个苦头干什么?”
阿萝瞧见不远处众多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儿,不禁又羞又急,使劲抽手却抵不过李贤的大力,最后只得哀求似的说:“殿下,您谨慎些,这里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这批风。穿在我身上像什么样子……”
李贤瞥了一眼四周兵士。见人人都装做没看见似的转过了头,当下便笑道:“怕什么,人家肯定以为我是关心部属。谁敢说别地?横竖老契苾他们都知道你地身份,就算看到了也没关系!人家说添香,你这若是冻病了谁照顾我呢?”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依言放开了阿萝的手,转身负手而立,仿佛是专心致志地打量着黑漆漆的大地。
仗是暂时打胜了。油水也是暂时捞足了,但是,吐谷浑岌岌可危地颓势并未完全解决,裴行俭在安西四镇雷厉风行的安抚行动也并未结束。
说句实在话,吐蕃势强则河西危,吐蕃势弱则河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河西走廊作为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战略意义和象征意义都不小。若是丢掉了实在可惜。
他当初和老裴说道过的事情,老裴究竟上过心没有?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裴行俭收徒弟的问题,他地心思便转回了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徒弟身上。比起苏度卢两兄弟,慕容小子还算是像样一点。只是做事情免不了还是带着些冲动,本性倒还算是有情有义。不过这也正常。若是吐谷浑真的出一个冒顿单于这样的人物,也不至于会甘愿被弘化公主送给大唐。
凶猛狼王的本质,慕容复还不具备,所以还有相当的可塑性,也暂时不用担心将来会反噬。当然,若是放任慕容小子在吐谷浑继续呆下去,兴许有可能会在无数磨折和厮杀中出现一个狼王。然而,大唐需要的不是狼王,而是一头忠心的猎犬!
“对了,西海上已经结冰了,你来了之后就一直窝在树敦城这王宫里,有没有兴趣去一睹西海冰封地风情?”
披着厚实的披风,阿萝怔怔地望着李贤的背影,颇有些出神,乍见他回过头来,又听得这一句不禁惊咦了一声。虽说有些惊喜,但一想到自己此行并非是来游山玩水,她思量片刻便摇了摇头:“这天寒地冻的,劳师动众只是为了看风景还是算了,我只要能呆在这里就心满意足了。”
“小傻瓜,那边牛心堆上地要塞也建得差不多了,你以为我单单跑去看西海风光?”李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随即笑道,“听说西海上有龙驹岛,若不是遇到千里冰封,那得坐船才能上去,如今遇到冰封正好上去瞧瞧。西海地处伏俟城和州之间,冬季乃是进兵捷径,但我军毕竟不惯走冰路,但吐谷浑人只要穿过西海,也就到州了!”
阿萝在中原长大,进了宫之后更只是在长安洛阳两地跑,到了这大西北方才知道天下还有如是雪域冰原。此时,听李贤滔滔不绝地解说起了这盐湖冰川之类的风景,甚至还讲了好些美丽地神话,好似亲眼见过听过,她不禁愈发为之心动,很快亦为之茫然了。
“你真的不担心长安的景况了?”
“单单担心有什么用?”李贤耸了耸肩,又狡黠地一笑,“如今西海附近都是州驻军,我若是跑到西海去,说不定还会有人巴巴地跑来献殷勤,岂不是什么都知
先头申若姐在这里,屈突家送些家信也平常,可若是信不断,指不定我被人说什么闲话,还不如主动出击!”
“可那些吐蕃人呢?”
李贤用一种不由分说的态度挥了挥袖子,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事情都谈妥了,他们还赖在这里干吗,要我养他们一辈子么?自然是留着他们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现在才知道,战俘干活虽说是产出高,但这吃喝同样花费巨大,要不是这一次俘获的牛羊不少,就算每天只给两顿,伙食标准再低,再养上三个月就没钱了!好在该筑的城也差不多了,再拖半个月就能让格嘉木夏领人回去了!”
想到桑吉达布花了诺大价钱却只能赎一个赞婆回去,阿萝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而这明艳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自然显得更是动人。远处的几个军士无意中瞧见,俱是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面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对于桑吉达布遇刺的事情,李贤很快找到了“凶手”。当血淋淋的三颗脑袋送到了桑吉达布面前的时候,饶是这一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也不免皱了皱眉。想到继续追究下去殊为不智,他也就顺势下了台阶。他这边继续和谈判人员扯皮的时候,没庐氏族长格嘉木夏却派了赤玛伦带上二十名随从,跟着李贤去西海边上的牛心堆接收俘虏。
赤玛伦作为未来的赞蒙,虽说此次女扮男装,但依旧极尽奢华。赞丹尼奇锦的锦袍,袖子上一圈火红色的镶边上绣着五彩鸟纹。锦袍之外罩着一件羔羊背心,悉诺涅锦缎衣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但如此,她的腰间还系着宝石镶嵌带丝穗的腰带,胸前悬着琥珀短项圈,一条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低垂下来,愈发显出贵气。
李贤原本只是穿着家常便袍,出发之前被阿萝看到了赤玛伦的行头,他立刻又被拖进去装束了一番,待到重新出来的时候,那身上层层件件,就差没穿上那身繁复的亲王正装了。
“这又不是攀比行头,用得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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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阿萝居然能带来这么多行头,李贤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结果,上马之后便看到程伯虎薛丁山在左右乐不可支。见两人都是甲冑在身异常神气,他恨不得回去换上自己那身皮甲。
“六郎,你就认命吧,你这个亲王加安抚大使持节安抚吐谷浑,这出去没点场面怎么行,至少不能让个吐蕃女人把风头抢过去吧?”
程伯虎一面说一面挤眼睛,又瞧了瞧落在后头正在和阿萝窃窃私语的阿梨,还有那边随从簇拥下的赤玛伦,忽然啧啧了两声:“比起金明嘉来,这赤玛伦犹显精干彪悍,要是放在我大唐,指不定就是第二个大姊头,哈哈!”
李贤没好气地狠狠瞪过去一眼,也懒得和这个家伙一般见识,遂示意上马赶路。由于是在唐军实际控制的吐谷浑境内,因此他只带着自己所部的亲兵团五百人,另外则捎带上了慕容复。一路疾驰经过不少小部族时,见众人都已经露出了重新安家乐业的架势,不少小孩甚至还不怕生地望着他们这马队,他自是心情渐好。
这一路上赤玛伦很少和别人交谈,更没有和李贤说过一句话,一直到西海边看到那几座新鲜出炉的土城,她方才微微色变,但仍是没有主动和人交谈。而李贤拎出了某个俘虏代表,并大方地让她单独地见了之后,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压力。
既然打着持节安抚的名义,李贤很是慰问了一下西海周边的几个吐谷浑部族——不消说,看到唐军这样大张旗鼓地筑城,几个部族首领为之大是担心了一阵,待听说这堡垒不会再往里头推进,他们方才放心了。
牧民见过了,特意从州和周边州县赶过来的官员自然不能不见,这其中,曾经因为屈突申若送的功劳而好生受了一番褒奖的廊州刺史洛远舟自然是得到了另眼看待。然而,在众多等着接见的青绿绯色官服中间,李贤却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个明显西方风格的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服饰很有些夸张。当然,在看过赤玛伦的打扮之后,那家伙虽说衣着华丽,却也不怎么招摇。不过,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却依然让李贤的目光第一眼锁定了他。这家伙是谁?
第四百二十三章 … 鹤立j群的“奇人”,带着家眷游西海
立j群,这四个字用于形容米哈伊尔如今的处境最是当然,对于周遭大唐官员那些奇怪的眼神和目光,他本能地认为这是欣赏自己那一头火红头发,反而觉得很是得意,甚至在李贤注意到他的时候,很是优雅地深深弯腰鞠躬。
这家伙是谁?
不但李贤觉得奇怪,众官员中也有一多半摸不着头脑,还是州都督姚风节站出来做了解释。然而,李贤一听之后,却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来自拂菻的贵族,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特使?这两层关系似乎无论如何也搭不到一起去,左思右想了一会,他方才想起这个叫做拂菻的国家似乎也是大唐的友邦之一,当初于志宁对他说道过。
虽说好奇,他却仍是照章办事,先是亲切会见了来自州等各州县的大佬,拉交情的同时顺便询问了一下朝廷中的景况。结果,他还没怎么问到自个的老爹,州都督姚风节便面带不忿地滔滔不绝了起来,虽说没把话头点透,但该说的却全都说了。
末了,这位都督大人还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殿下若是有什么信要代转,不妨都交给我,我一定呈上去!同样是打仗,同样是大胜,这西北好歹也是殿下亲自督战,怎能让辽东把风头全给抢过去了?同样是救一国,西北才多少兵,辽东又多少兵,刘相公也太厚此薄彼了。难道就是因为他在海东立了大功方才回朝,就要压着我们么?”
李贤原本还在琢磨姚风节怎么如此激动,此时方才明白是不忿有人抢功劳来着。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再看其他几位官员个个露出了同仇敌忾的表情。他自是明白这些窝在西北的父母官们都有自己地小算盘。然而这种节骨眼上,他却需要这种小算盘。
大唐原本是以尚书省最重,下辖六部可谓是实权部门。但由于李世民当过尚书令,于是这个官职就再也没有臣子能坐上去,再加上中书门下渐渐崛起,尚书省反而没落了。别看那六部尚书在后世风光,如今却不过是名头好听,宰相一人统管一件事。尚书也不过仰其鼻息罢了。
就比如风头正劲地刘仁轨,如今就掌握着吏部选,卡着所有待升迁官员的脖子。
人家拍胸脯,李贤少不得也拍了拍胸脯,保证上面会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如是一来,那些远远跑到这里的官员无不欢喜,暗叹此行不虚地同时更觉得雍王豪爽。而被人认为是“豪爽义气”的李贤。此时却琢磨着另一个问题。
老妈应该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落人面子的大好机会,就是李敬玄,大约眼热刘仁轨手中这样的大权也已经很久了。
“尊敬的雍王……”
乍听到这字正腔圆的中文,却又带着十万分r麻地口气。李贤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一转头发现大多数官员都退出了屋子。惟有那位火红头发的汉子正用一种痴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愈发感到满身j皮疙瘩。
人家都走了也就算了,州都督姚风节怎么也跑了?这介绍人不在,我知道这家伙是哪根葱?
“尊敬的雍王,我的名字叫米哈伊尔,来自拂菻,曾经见过几位大唐的商人,并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会了这种奇妙的文字。万能地我主上帝,这奇妙的文字让我着迷,只用了三年,我就能用这种优美的语言和来自大唐的人说话!因为我懂得汉语,甚至还曾经在路上遇到了大唐地特使亚伯拉罕将军,噢,那真是一位威武的高贵人士。”
听到上帝两个字,李贤地脸上流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猜到了这个来自遥远西方拂菻国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什么拂菻,那十有八九就是赫赫有名的东罗马帝国……大唐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给各式各样的异族人士册封官职,如今还有一位波斯都督卑路斯在。而越过安西再往西的大片土地,原本属于波斯,如今虽说大食占着,但在名义上,也是大唐的波斯都督府。
那个亚伯拉罕,似乎是几年前他老爹派去东罗马帝国结盟的,似乎那时候他那雄心勃勃的老爹曾经准备和其结盟打大食——当然,在高句丽问题如今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政治的情况下,这就算此人真的结成了盟约,打大食也是没戏。
这大唐如今哪里不需要打仗,在波斯覆灭,东罗马帝国明显也已经没落的情况下,倾国之力和大食打一仗有好处么?
于是,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火红色头发的家伙有些不顺眼,当下便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刚刚说你是裴大都护的特使,有什么证据么?在大唐,冒认官员特使是要
!”
“有有有。”
原本准备再歌颂几句的米哈伊尔急急忙忙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而李贤拆开来首先验证了最后的大印,然后才开始看,待看完了之后,他方才明白裴行俭怎么会推荐了这么个活宝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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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拂菻的贵族,这家伙在安西四镇厮混已经有三四年了,凭借着那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嘉宾,而裴行俭安抚西域也曾经有不少地方用过这个家伙。如今他此人想来吐谷浑见识一下雪域冰原,顺带还想去长安洛阳逛逛,裴行俭想想他一个人也捣腾不出什么名堂,再加上有龟兹和疏勒王作保,就把人送了过来。
好吧,看在老裴的面子上,就是多养一个人罢了!
只不过,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这种犹如吟游诗人一般的夸张言辞,信手把信函收好的同时,不等那家伙开口就警告道:“首先,不管你是哪国人,到了我的地盘上就得听我的!以后把那一套油嘴滑舌收起来,听了难受!你想去长安洛阳,如果没有我点头,就算你有再多的路引也白搭!”
“啊,尊敬的雍王,您真是我的太阳……”
瞧见那米哈伊尔张开双臂就要冲上来,李贤登时眼珠子一瞪,这才打消了他过度热情的举动,心里却不禁犯起了嘀咕——和这家伙的火红头发一样,这还真是一种火一般的热情,矜持惯了的中原人哪里吃得消?
李贤吃不消,阿萝也吃不消,所以他们去西海时压根不打算带上这煞风景的家伙。然而,米哈伊尔的三寸不烂之舌不知如何打动了赤玛伦,竟是跟着那位吐蕃未来的赞蒙四处转悠去了。对于这种情景,李贤管不着也犯不着去管,反而乐得少了碍事的,遂在两个当地向导和阿梨的带领下,带着百八十个人上了冰封的西海。
白山白路白湖,就连光秃秃的林子也是白的。阳光下的白雪银亮眩目,而周围起伏的山峦更有如大海的波涛,带来一种极致的动感。湖面虽然已经冻住,却是并非一味的平坦光洁,间或仍有裂缝,马踏上去有时甚至会响起嘎吱一声,让人心惊胆战。
每隔一段距离,甚至还有不少冰块立在那里,弯弯曲曲似墙非墙,看上去尤为神秘。头一次看到如是奇景,阿萝忍不住双目异彩连连,竟连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也忘记了,常常兴奋地抓着李贤的缰绳问东问西,而阿梨自然也趁机腻着薛丁山,让形单影只的程伯虎好不懊恼。
由于有向导在,寻到这龙驹岛没费多大功夫,然而,在这小小的岛上转了一圈,李贤却不免有些失望。由于西海是盐湖,这岛上自然不可能生长什么郁郁葱葱的植物,如今大雪天看上去更是显得凋零。更重要的是,这小小一块地方就算筑城,长年累月地呆在岛上,大约也是要发疯的。
“不愧是老契苾,老将之言诚不我欺!”
李贤嘟囓了一句,见阿萝正砸开了某块冰,好奇地取了一小块塞进嘴里,他不禁翻了个白眼,却没有阻止她这小孩子一般的举动。扭头四望,见慕容复跨着个弓,拿着细麻线趴在某个冰窟窿边上,似乎正准备钓鱼,他更是觉得好笑。得,这也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岛上已经生起了取暖的火堆,正有人把几只羊烤得滋滋作响,剩余那些训练有素的亲兵正在四下警戒。
忽然,只听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兴奋的嚷嚷,紧接着,就只听一声弓弦鸣响,空中立刻传来了一声鸟儿的哀鸣,却是薛丁山弯弓搭箭,s下了某只不知名的鸟儿。李贤抬眼一看,只见阿梨一阵风似的往那鸟儿的落点跑去,不禁微笑了起来。大冬天的,要s一只鸟儿还真是不容易!
而就在这时,慕容复也忽然欢呼了一声,竟是从冰窟窿里一下子拎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旋即也顾不得那冰冷的水溅得脸上都是,一溜烟似的奔了过来。
“师傅,这是西海特产的鱼,最是鲜美不过,若不是用烤的羊r作饵,绝对不会这么轻易钓上来,我今天的运气还真不错!”
见慕容复在冰上就趴了那么一会,脸上就已经是一片青紫,李贤不觉多瞅了两眼。见其的眼眸中间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诚意,他便一把接过了那鱼,随即朝旁边看热闹的亲兵喝道:“还傻呆呆看着干吗,快把这小子弄到火堆边上去!看看这样子,哪里像一个大唐五品官!”
第四百二十四章 … 长安城的女人同盟
一日,临川长公主宅邸中云集了一大批女人,家中仆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周晓最怕的就是自家老娘这一时兴起,起床之后就想溜之大吉,谁知到了大门口就被人堵了回去,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临川长公主一个个认着那些仿佛永远也认不完的婶娘姨娘,心中暗自叫苦。
这还不算完,那些知道他是李贤伴读的长辈们哪个都不肯放过他,纷纷好奇地盘问李贤的喜好品性,甚至还有人私底下问起李贤和屈突申若交往的经过,迫得他几乎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开玩笑,这种事情他就是知道,他敢说么?
“尉迟夫人到!”
被称为尉迟夫人的,自然是今年刚刚荣升尉迟家当家主妇的李焱娘了。尽管这年头没有子女的寡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