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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2 / 2)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j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y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y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r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


第四部8


先生;非常惭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话剧;依然没有动笔。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点像“狗咬泰山——无处下嘴”。在构思过程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此题材有关的事件;又以其丰富的戏剧性;不断地摧毁我的构思。另外;更让我为难的是;我身不由己地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我不知该如何脱身;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扮演我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我前面所说的;不是幻想;而是确凿的事实。小狮子终于承认;她的确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陈眉怀上了我的婴儿。我感到血冲头顶;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我承认打人不对;尤其是我这种戴着“剧作家”桂冠的人;更不应该有如此的野蛮行径。但是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气疯了。


从小扁头筏工那里回来后;我就展开调查;但每次去牛蛙养殖中心都被保安拦截。我给袁腮和小表弟打电话;他们的手机都已换号。我问小狮子;她讥笑我神经病。我将网页上有关牛蛙公司代人怀孕的内容打印下来;去市里向计生委举报。计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后便没了下文。我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员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我打市长热线;接线员说一定向市长反映……先生;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当我终于从小狮子嘴里出真相时;那婴儿;在陈眉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55岁的我;糊里糊涂地又要给一个婴儿做父亲。除非采用冒险、残酷的药物引产终止她的妊娠;我这个父亲是做定了。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现在;即便我狠下心来;先生;我狠下心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进不了牛蛙养殖中心;即便能进去;也见不到陈眉的面。我猜想;牛蛙养殖中心里;必有复杂的暗道机关;通向地下迷宫;而且;从小狮子的话语里;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们急了眼;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出来。


小狮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几步;一p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声;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后;她说:打得好!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啦……


说到这里;她哭了。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我;气又汹汹上升。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心痛那六万元钱。这钱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来;也不用你抚养;我自己抚养;总之;与你没关系了。我在报上看到;捐一次j子可得一百元报酬;我付你三百元;就算你捐了一次j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与我离婚也可以;不离也可以;总之与你没关系了。但是;她抹了一把脸;如同一个壮烈的勇士;说;你如果想毁掉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


先生;从我写给您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们;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只有安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


尽管一想到引产;心里就感到冰凉;就感到不祥;但还是幻想着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难题。我想;陈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说到底是为了钱;那么;用钱来解决这问题;也就顺理成章。问题的关键是;我如何能见到陈眉。


自从在陈鼻的病房见过一次;再也没有见过她。她黑裙遮体;黑纱蒙面;行踪神秘;使我感觉到;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我从未涉足的神秘世界。那世界里生活着侠客、通灵者;还有一些蒙面人。想起不久前;为了陈鼻的医疗费;我拿出五千元交给李手;请他转交陈眉;但过了几天;李手将钱退回;说陈眉拒不接受。——也许;陈眉为人代孕;就是为了替父付医疗费吧——想到此我心更乱;这简直是——这个该死的小狮子——我只好去找李手了;在我们这拨同学中;只有他的头脑还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堂吉诃德餐厅那个角落里;我与李手对面而坐。广场上人流如蚁;“麒麟送子”的节目正在上演。伪桑丘给我们送上两扎啤酒便知趣地躲开。他脸上的笑容相当暧昧;好像d察了我的隐秘。当我吞吞吐吐地将事情对李手说罢;李手竟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幸灾乐祸!我不满地说。


他端起杯子;碰响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说:这算什么灾?这是大喜啊!祝贺老兄!老来得子;人生大喜!


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忧虑重重地说;尽管我已退休;但毕竟还是公家的人;生出一个孩子;怎么向组织交代?


李手说:老兄;什么组织、单位;这都是自己给自己捆上的绳索;我们面临的事实是;你的j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孕育成的一个新生命;即将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续。


问题的关键是;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婴儿出生后;我到哪里去给他落下户口?


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基本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再说了;即便落不下户口;他作为一个人;已经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他终将享受到一个人的所有权力。


行了;老弟;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净给我讲这些空话废话——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们;不管是念过书的还是没念过书的;怎么都是一副话剧腔?都是跟谁学的呀!


他笑了;这就是文明社会啊!文明社会的人;个个都是话剧演员、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戏曲演员、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人人都在演戏;社会不就是一个大舞台吗?


别给我贫了;我说;快想办法;你不会希望我见了陈鼻叫岳父吧?


见了陈鼻叫岳父又能怎么样呢?太阳就熄灭了吗?地球就不运转了吗?我告诉你一个真理:你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没人管你这档事儿。你跟陈鼻的女儿生一个儿子;或者你跟另外一个女人生一个女儿;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议论几句;哪也是过眼云烟;风过即散。关键是;孩子是自家的骨r;生出来就大赚了一笔。


可我跟陈鼻……我说;这简直像l伦!


胡说八道!他说;你跟陈眉毫无血缘关系;乱的哪门子伦?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八十岁老翁娶十八岁少女;不是成了美谈被万人传诵吗?关键是;你连陈眉的身体都没见过;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总之;老兄;他说;不必考虑那么多;不必自寻烦恼;好好锻炼身体;准备抚养儿子。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满燎泡的嘴唇;说;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求你;捎个话给陈眉;让她立即终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费我照付;另外再加一万元;补偿她因引产带给身体的损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万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这么舍得花钱;等她生下来;花钱疏通疏通;落下户口;堂堂正正当爹就是了。


我无法对组织交代。


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吧?李手讥道;老兄;组织没那么多闲心管你这事;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部没人看的破话剧吗?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生了儿子就要举国同庆?


这时;几个身背旅行包的游客探头探脑地进入饭馆;伪桑丘像球一般滚出去;笑脸相迎。我压低嗓门;说: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


他抱着膀子;摇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他妈的;你这小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你这是让我帮着你杀人;他也低声说:六个月的婴儿;隔着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帮不帮?


你以为我就能见到陈眉吗?


那你一定能见到陈鼻;把我的话转告陈鼻。让陈鼻去找陈眉。


要见陈鼻很容易;李手说;他每天都在娘娘庙门前乞讨;傍晚时;拿乞讨来的钱到这里买酒喝;顺便拿走一个面包。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他;也可以到前边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说;说也是白费口舌。你如果心怀慈悲;就不要用这样的事情折磨他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解决棘手问题的最上乘方法是: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好吧;我说;那就顺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满月时;我来设宴;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第四部9


走出酒馆;我的心情的确轻松了许多。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一个孩子要出生嘛!阳光照旧灿烂;鸟儿依然欢唱;花照开;草照绿;风儿照旧轻轻吹。广场上;送子娘娘的仪仗正雁翅般排开;喧天鼓乐中;许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纷纷向前拥挤;希望从娘娘手中抢到那个宝贵的婴儿。人们都在用最大的热情歌颂着生育;期盼着生育;庆贺着生育;我却因为有人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烦恼、焦虑不安。这只能说明:不是社会出现了问题;而是我自己出现了问题。


先生;我在娘娘庙大门右侧那根粗大柱子后边;发现了陈鼻和他的狗。这是一条周身生满了黑色斑点的洋狗;比原先那条殉身车轮的本地土狗明显高贵。这样一条出身高贵的洋狗为什么会与一个流浪汉结成伴侣?这似乎是个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为奇。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好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卖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斑点流浪狗与陈鼻的结合与此有点类似。我胡思乱想着;在距他与狗十几米的侧面;观察着他们。他身边放着双拐;面前摆着一块红布;红布上显然写着残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不时有珠光宝气的女人;俯下身去;将一张纸币、或是几枚硬币;投放到他面前那个铁碗里。每当有人施舍;那条斑点狗就会仰起头来;腔调温柔、脉脉含情地鸣叫三声。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声。施舍者内心感动;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实我已经没有了以重金收买他、让他动员陈眉引产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发;想知道他面前那块红布上写着什么字——这是文人的恶习。


那块红布上写着:


我本天上铁拐仙;引领玉犬下尘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来化缘。施我小钱换贵子;骑马游街中状元……


我猜想;布上的词儿乃王肝所编;布上的字系李手所书;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这个落难的同学。他将肥大的裤管捋上去;l露着那两条犹如烂茄子一样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亲讲过的故事:


铁拐李成仙之后;家中做饭无烧柴;其妻问:烧啥?他说:烧腿。于是就将一条腿伸到灶下;引火点燃;灶中火焰熊熊;锅里蒸汽袅袅;饭就要熟了。此时;他的嫂子过来串门;一见此状;惊呼:哎哟;兄弟;当心把腿烧瘸了!于是;他的腿真的烧瘸了。


母亲讲完这故事后;提醒我们:面对神迹;一定要保持沉默;千万不要大惊小怪。


他上身穿着一件砖红色的羽绒服;油渍斑驳;闪闪发光;如同铠甲。正是农历四月时节;熏风送暖。遥远的麦田里;小麦正在灌浆。远处的池塘和近处的牛蛙养殖场里;蛙类正在追逐交配并发出响亮的叫声。年轻姑娘们;已经穿着轻薄的绸裙在展示身段;而这老兄;竟然还是这样的打扮。看着他我都感到热;但他却团缩着身体发抖。他的脸是古铜的颜色;头顶秃了的部分;似用砂纸打磨过一般闪闪发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上一副肮脏的口罩;是为了遮住那个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s出;与我畏畏缩缩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开;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样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边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斩断。至此我明白了这狗与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怜。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话可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点钱;迅速离开。我口袋里只有一张百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午饭和晚饭的钱;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钱放在他面前的铁碗里。他没有任何反应;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声。


我叹息着离开他们。走出十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我的潜意识里想着:他如何处理这张大票子呢?那碗里的钱多是些一元的纸币和硬币;纸币和硬币都肮脏不堪。我这张粉红的大钱放在碗里是多么耀眼啊!我相信没人会像我这样慷慨地施舍给他。我不相信面对着一张百元新钱他会无动于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头看到了一副令我气恼的景象:一个十几岁的黑胖男孩;从柱子后冲出来;在那盛着钱币的铁碗前一弯腰;伸手将那张百元大票抓在手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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