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这诗也背啊,押韵就背啊。
王:不是,就觉得有意思。
艾:那是什么上看来的,《袁水拍诗选》啊?
王:从报纸上看来的。
宋:你爸爸,能背很多首唐诗。
王:我也背得很多。他能背四书五经,我可不能背。你要说背诗,我背得不比他少。因为这个我感兴趣。四书五经我不感兴趣。他从小念私塾9年,能背好多书。
艾:小波的记性很好,他能记住好多书。他特别能记得一些很野的,很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能记住好多跟屎有关系的笑话、歇后语,什么吃棉花,拉线屎。
王?:那是从小,我们的共同癖好。我做过两首诗,关于屎。小波都知道。
宋:他们尽恶作剧。小波说些话,我说你的嘴,太不干净了。
艾:不过他也没有带脏字。
宋:兄弟姊妹多了,一小群,他们常一起恶作剧。
王:其实,细想起来,这种精神是从什么里面变出来的,我就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小波这种精神,在会上也有人说,他是从古典文学,从那里面探索出来的。其实不是这样,因为我知道得最清楚,我们那时看的什么东西。他那时思想的形成,和前人不—样,都是从外国的东西里面来的。他受中国文学的影响不是特别大。像中国古典诗词、古文什么的,至少是在他比较大的时候,到了20岁吧。我说你写东西,要看一点古典的,可是他好像没有看过什么古典的。
艾:他看过古典的,比如说像唐传奇,你说他把唐传奇写到那个程度,应该是他看了很多,很喜欢,然后把它挑出来,挑了几个好故事来改写。
王:我跟一个朋友聊,说,没有童子功。后来小波到了美国,也念了好多,四书五经也念了。
艾:老师说他的古文不好,让他念。他跟许倬云念书。
王:不过他现在写这种文字,不依靠古文也可以。
艾:他写得很俗,很白。完全是俗白。
王:我今天跟萧林聊,我说,你们当时,偏要去云南,到底为什么?她讲了为什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她告诉我,也是从外国文学里面来的。那么疯,那么浪漫。她说,那时候,有一个女孩,比她们大一点,我还有点印象,老跟她们在一块,她跟她们讲了很多故事,也给她们一些书看。她属于比较单纯的,可是小波,跟我们,是属于比较杂的。已经是当时的非主流派了。她是看《牛虻》这一类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主题比较单纯的吧。
艾:献身于理想、信仰,而且为某种信仰很自苦的。
王:她们可以去干校,但是没有去。“文化革命”把一些人的丑恶面目都暴露出来了。什么互相攻击,互相捏造,各种丑事层出不穷。
艾:你说什么p股展览,某一派有两个人,某年某月定于几点钟,脱了裤子给别人看打肿了的p股。现在的人很难想象真有其事。
王:她们看了《牛虻》这些书,觉得不能和庸俗的东西妥协。
艾:那你说小波跟她们也有一样的地方?
王:也有。不过没那么疯。小波到了云南,现实使他失望。她们看《牛虻》,当时看《牛虻》的革命青年可不少。
艾:主流青年。我也看。
王:我们那时看马雅可夫斯基、马克·吐温的书。奥维德的《变形记》,都是家里的书,受家里的书的影响。
艾:那时候《牛虻》是国家、共青团推荐给青年看的,还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宋:这两本书在咱们家,看得不多。
成长岁月/艾晓明(13)
王:爸爸会存那些书吗?他没那个书。
艾:你爸爸管不管你们,比如说引导你们看什么书?
王:他不管,从来不引导我们。不过,有一次我看黑格尔的书,他说:你看这个干吗?你看得懂吗?
宋:小波不看这个。
王:小波不爱看,抽象的东西他不爱看。
宋:爸爸也忙,又是教研室,又要写东西。那时写了好多东西,不是用他的名,用教研室的名义。
艾:你看昨天会上说,《黄金时代》是小波在美国留学写完的,这个环境和中国不一样。你认为呢?
王:现在北京污染得很厉害,人在这个环境中,不能够正常地呼吸,这是个大问题。污染,引起人情绪浮躁。你想,如果你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没有污染,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屋里装着空调。你那时候坐下来写作,是不是会文思泉涌?
艾:喧嚣是不好,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说,我们就无法写作了!
王:如果说美国的环境能够对人有所帮助,如果能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坐在书斋里;不过我看过小波和李银河他们住过的那个宿舍,绝对不是那样的。他们住一个很小的房子,远远不如他们在中国环境好。
艾:我是说,他写《黄金时代》,是在国外,比如说他百~万\小!说,他就可以看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不一定看国内那一套。比如国内有一套规范,到海外,他就不在那个规范里了。
王:这是真的。他在海外,起码可以看到其他方面的书,可以看很多。他们在匹兹堡大学,有很多书可以看,可以看到很多过去看不到的书。
艾:小波还有篇文章你看过没有,《理想国和哲人王》,说的是你们的一个同学。
王:那也是我听说的。在那个时代,在那种情况下,人,就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而且,赋予自己的行为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个人,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青年毛泽东,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幻想。他现在,正在积累,正在走一个大思想家的道路。所以,有时候,不免模仿青年毛泽东。我这是听一个朋友讲的,那时候毛主席有一个夹着雨伞,从湘潭出来的形象,这个人有时候就夹着雨伞,模仿那个样子。觉得形式上的模仿,可以导致实质上的模仿。他有这个想法。
艾:这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王:有一次,有人看见,他在一个指挥室里,墙上一个大地图,他拿那个红蓝铅笔在这儿、那儿敲敲。人家问他,在考虑什么呢?他说:我在考虑世界革命的战略问题。
艾:那个时代,现在想起来很滑稽。年轻人充满了献身的热情。
王:是呀,几十年来,你说哪有几个人不滑稽。大家全都滑稽。冒着傻气,一连冒了几十年。你也冒我也冒,人人都冒。明白人,没几个。
艾:还挨整。
王:真正明白人,他慢慢的,信心,都被冲击而动摇了。在“文化革命”的时候,那么一种思潮,你现在看来,觉得很可笑,那时候,它填满了你周围的一切空间。一开始你觉得这样一种思潮,非常愚蠢,我比他们高明得多,我很超脱。但是慢慢慢慢的,这种思潮,老是存在,它持续地存在下去以后,慢慢你的信心就动摇了。我不比它高明啊。
艾:因为你作为少数,而且那时候的思想资源也很有限。
王:我是这样想。在“文化革命”一开始,我说这些东西很愚蠢。不过我也想了,像我这样一个人,年龄尚小,学识上不足,社会地位低,我怎么能说,我想的东西比这么多的人想的都高明?在我周围有那么多高明的人,干部,知识分子,毛泽东更不用说。中央大员,身上都套着光环。我怎么能说,我想的比他们都高明?其实你掉过头来一想,当初就是比他们高明,他们就是愚蠢的。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可是当时谁有这个自信心?当时人们,他们那个愚蠢的程度,只有今天才能意识到。所以推而广之呢,你可以知道,中国人,有几十年,时时刻刻干着蠢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干蠢事了。
成长岁月/艾晓明(14)
艾:小波书里写到贺先生跳楼……
王:那是我们院里的一个高级干部。我爸爸挨整的时候,他还出来说过话。他这个人好像还是很有点风骨的。他的女儿和我太太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在法国。他就是实在受不了啦,就跳楼了。
艾:“文革”时跳楼的人很多。我当时看小波的书,就觉得他写的那个细节,一般人都很少注意。他写;到了晚上,这家人的儿子,在这儿守夜,守那些脑浆子。用粉笔把地上的脑浆子圈起来,点上蜡烛。
王:那是他编的。不过我也看到过脑浆子出来的事,印象特别深,我可能给小波讲过。那个是根本与跳楼无关的。也许是小波跟我讲的吧,我忘了。就是说,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冰g,一边骑车一边吃。突然旁边一个公共汽车,他的脑袋,撞到车轮底下。这时候司机非常害怕,其实这个孩子,他在车轮后面,他其实没事。但是这个司机呢,他怕孩子已经压死了,所以他就往后面倒了一下车。结果旁边很多人看见,这下把孩子脑袋压扁了,脑浆出来了。
艾:本来没死!
王:当时,有个小孩子走过去看,丝毫没有恐惧感。一般人看了很恶心,有恐惧感,他没有。他蹲下去,看得特别有兴趣,拿着树g,去挑,挑那些脑浆。
艾:那旁边就没有别的人吗?
王:后来,别的人就说:你这孩子在干什么!这么恶心。可是当时就有这样的小孩。
艾:那是“文革”的时候?
王:“文革”的时候。
艾?:《黄金时代》书里面还有刘老先生被一只鸭子馋死了。
王:那是他编的。
艾:还有大列手炮、下棋、打棋谱什么的,看起来很有趣。
王:不过我们和象棋是有点缘的。我们那时候确实弄了好多棋谱,在家里下,虽然从来也没下好过,可能小波下得还好一点。
艾:就是照着棋谱下。
王:照着棋谱下。而且还有些小棋友。总之和一般下棋不一样。一般下棋就那么瞎下。所以那些棋手的名字,都记得很熟。当时有六大名手,何顺安、杨官龄。
艾:故事里讲怎么把何顺安整一顿,笑死人。
还有修收音机,越修越不响。
你妈妈说,你们家烧了七麻袋书?
王:是啊,我爸爸把书给卖了。当废纸卖了。不会烧的,谁舍得啊,我妈也不舍得啊。
艾:那时都兴卖书是吧,是上面要求卖的?
王:不是上面,人家到你家一查四旧,你受得了吗?说你这是什么东西?你都摆在书柜里?藏起来也不行啊。所以当时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它卖掉。不仅卖这个,还有很多东西都在销毁的过程中。比如说,当时,人大,林园楼旁边有个小树林路,种了些小青柏树。里面有一口井,外面是小树林。半夜老有人往那里跑。后来有个孩子晚上爬进去,那井里面有很多很多东西。银币啊,袁大头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拿它怎么办啊。
刚才说了书可以卖,文稿不能卖,只能烧,我爸就烧了些文稿。我半夜起来,看见他在烧。
艾:他一个人烧?
王:他一个人。一个人在那儿烧。我想,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艾:你后来到煤矿了,那时多数人下乡了。
王:当时煤矿的政审还不是特别严,所以我还可以去。起码闹个吃得饱啊,当时煤矿的工资高。但是去了,老工人也跟我们说,就别想走。要走,只有两条道,一条,是铐着走,给抓到监狱里去。一条,是抬着走,砸死了,抬出去。别的,门儿也没有。后来,考大学,才走。一零一中学,没有考不上的。
艾:你跟小波这点也不一样。一零一中学的,可能多少有点精英意识。小波是普通中学的,特别是被老师看做调皮捣蛋的,可能一直是调皮捣蛋,作对的。你看过小波那篇《沉默的大多数》吗?
王:我可能不记得名字了,也许看过。
成长岁月/艾晓明(15)
艾:就那种,我从来就不是好人。从来就是被教育、受教育。但他的意思是沉默的大多数里面,想的事情也是很有道理的。作为思想经历,他这个经历和别人不一样。好多写作的,都经过一个理想主义者,然后再看见现实,这么一个蜕变过程,很痛苦的。小波好像没有,也有一点,比方做傻事,但不是傻得特别疯。可以做到,抽了一晚上烟,还是决定不去打仗。他在杂文中写:人家也没有请我去。
王:他绝不是,绝不是想,人家没有请他去。
艾:后来那样写。
王:后来那样写。《黄金时代》,别人都说,啊,真实地描写了那个时代,其实那个很多都是浪漫主义的。但是你不管怎么说吧,写出来,耐看就好了。
艾:我也觉得是。他换了一种情调来讲那个时代的故事,他这样讲,不是说,那个时代的人性有多么高扬,而是说,那个时代的人性有多么压抑。他那样写,把当时占上风的东西消解掉了。他创造了一种想象的胜利。其实是今天的想象对往日的胜利。
王:其实当时的很多痛苦,他还没有真正写进去。如果他把他们当时真的住的什么房子、吃的什么东西都写进去,那个环境,都写进去,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可怕。
艾:有的他也写了,比如怎么去砸蚂蚁窝。他跟我说,他们在云南,水田里的蚂蟥多得不得了,钻到腿上,打都打不下来。特别大。还有他们打农药,疯狂地追蚂蟥,摁着那个农药喷头,像机关枪扫s一样。到了秋天,看见地里弯弯曲曲的一溜,什么也不长,就是药打得太多了。他说的,有的我记不清了。做了好多劳而无功的事情。主要是他那个写法,不是为苦难作证的意思。有点那种歪打正着的味道。
王:有时候,你看挺聪明的人写东西,有些场景,别人没想过的,有些问题,别人没想透的,他想透了,把话说出来,马上你就觉得,对一个事情,能理解得深一点。
艾:谈了这么多,谢谢你,谢谢宋妈妈。
(艾晓明根据录音整理,小标题系整理时所加。未经两位访谈人审阅,如有遗漏、笔误等,由整理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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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忆念/宋华(1)
难忘的1997年4月11日。
就是这天晚上10点多钟,忽然听到敲门声。
来的人是本居民区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他们进门就问:“王小波住这里吗?他是做什么的?他还有别的住处吗?”
我都作了如实回答。他们又问我有几个儿女,都在哪里上班?
我说,我身边只有王小波,其他都在外地。他们又问我有什么病?我说,有心脑血管病。
我当即意识到深夜民警来访,必有事由;我急忙恳切地问:王小波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他们说:“没有什么事,我们查查。”
他们走了,我立即给小波住处打电话,没有人接。又拨呼机,直到12点也没有回音。
我的心在翻腾,一夜无眠。我坚信小波是个老实规矩人,不会出任何不法的事。首先想到的是,小波是否出了车祸?要不就是遇到坏人遭到了不幸?可能是民警看我年岁大,又有病,不肯告诉我。
12日天刚亮,我就给我弟弟弟妹和小波的姐夫打电话,请他们去派出所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弟妹问后,回来说:“值班民警说,上一班没有交待,查记录也没有记载。不会发生人命大事。”我的心稍放宽些,但疑惑仍未解除。
13日上午公安局一个同志来电话,请我14日上午去他那儿,并问了与我同去的人的名字和电话。紧接着,他就给准备陪我同去的小波的姐夫打电话,在电话中,告诉了小波不幸的消息。小波的姐夫和舅父、舅妈当天下午就去了出事地方,把情况弄清楚后,回来告诉了我。
原来小波10日下午去了他的住处,3点还去房管科交了费,6点钟时,有人看见他在楼下散步,10点钟的时候,邻居看见他的屋内还亮着灯。约11点半钟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听到他喊了两声,是非常痛苦的惨叫。11日早晨,邻居们互相交谈着小波的惨叫,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的大汉,会在家里突遭不幸。又过了7个小时,到了下午3点左右,邻居们不见小波出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他们上楼去,推开门,看见小波已经倒在地上。他面顶南墙,身体弓着,已死去多时了。他走得太突然,后来经公安法医验定:心脏病发猝死。我知道了小波的噩耗,当时虽然很冷静,但心如撕裂,万分悲痛!
小波,每次出门都告诉我,这次出门为何不告诉妈一声!!从民警来后,我为你焦虑、满心悬念。知道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后,妈的心破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合天理,“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我替你去!你才刚刚45岁,正是英年,要做的事业刚刚开头,你甚至还没有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就连妈妈也对你了解不深,理解不透。
我脑中的影像还是你孩童时期的情景,因为你16岁就离开家去云南、山东c队。以后回来当工人,上大学,出国留学,结婚后独立成家单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谈心的时间就更少!就是你童年时,因为我工作忙,也没有好好照顾你,现在留给我的是太多的遗憾!
小波!小波!你为什么叫小波?是由于1952年5月13日你出生的前两个月,你父亲就遭到特大不幸。他1935年就在党领导下从事学生运动,曾被国民党追捕,以后到延安,又从延安跟抗日军政大学转战到山东抗日根据地。他在残酷的敌后战争中,死里逃生,曾立功受过奖,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干部。谁想得到,在解放后,却因与某领导对工作的意见不同,发生了争执,又由于一封家信(劝其父土改时主动献出土地),竟被当成反党分子,开除了党籍。这真是晴天霹雳!这场波浪,非同小可,带来的灾难,几乎毁灭了我们的家庭。我之所以给你起名叫小波,当时的想法有三:一、记载这一历史事件;二、寄托着我们的信心与希望,相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事实以真面目;三、鼓励自己在革命的长河中,要顶住任何风浪。要善于把大风大浪化为小波小浪。可怜的小波,你就是在这场波浪中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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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忆念/宋华(2)
小波,小波生存得真不容易。你从小就体弱,可能在胎里受到严重刺激,先天就发育不良。出生后,在痛苦、沉闷、艰难的条件下,你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保育和营养。回想那时,家里的人都愁眉苦脸,加上我工作又忙,经常加班,无法照顾孩子。姥姥承担着一家###口人的吃穿,还要带外孙,真够难为她老人家了。小波小时常生病,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