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3个时段作为视点,于是有了《黄金时代》(20岁),《三十而立》(30岁),《似水流年》(40岁)3篇,而其生途际遇却在其中交错蔓延。20岁的青春活力无所收束(缺乏凝聚点?),金灿灿地抛洒在穷乡僻壤(c队在云南)。性a是自然的节奏,挨斗挨批是社会的旋律,二者协奏成曲,怪诞中被嘲弄的是某些观念,被显现的则是不可遏制的生命。30岁时生活居然又重入“正轨”回城入学且做了大学教师。无奈已然“偏离的原子”(取伊壁鸠鲁之意——本文笔者)梦魂难归,时时刻刻只感到“而立”的别扭与可笑。实际上这别扭也因环境而起,原以为一场震荡已改变了一切,回过来却发现并没有改变人们的思想方式。这使人想起柏拉图的“d喻”,出d见过另一番景象的人怕是很难再老老实实地呆在d里。40岁人谓年届不惑,偏偏却蓦然回首,一咏三叹地追忆似水流年。几个难忘的人,几件难忘的事,反反复复在那儿敲击。其荒唐,其惨烈,是够人想一辈子。然而那种轻淡幽默的叙说却直让人啼笑皆非。掩卷长思,又只觉它胜过声泪俱下好几筹。
我这样来概括全书的内容难免失之过简过粗,而且势必有欠准确。小说你得去读,不能听人介绍。观王小波之走笔,很快就能发现他掌握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有人说他走了黑色幽默的路子,似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想补充强调一点:这不是说他模仿或借用了黑色幽默的叙事方法,王小波的独特叙事是和他的独特感受血r相连的。独特的感受包含了独特的领会,文学家的才能正在于使之直接得到独特的表达。杜甫写寒露,却道“露从今夜白”;加缪写下雨,竟说“终于把大海都淋湿了”。即便是一景一物,一落笔也惊人,出人意表而又在情理之中。语言与感觉浑然一体,易一字便不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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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朱正琳(2)
王小波就具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说来惭愧,我与王小波是同代人,经历也大致相仿。每常暗自思量:我们这一代人几十年无功无果但却有声有色的经历不该被我们带进坟墓,写下来,记录下来,或可为时代见证一二。然而却苦于下笔无神,一说就是套话。套话也者,人云亦云而已。自己的经历套在别人(或众人)的理解之中,表达出来自然有隔靴搔痒之感。也有人不顾隔靴之苦,连篇累牍地写,读来却让人有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感觉。无他,许多作品都只是某一众人认可的观念之图解,不是独特感受之直接的独特表达。文学作品就是奇,恰恰是其独特的个性最能打动人心,使人从深处领略到某种普遍性。缺乏文学才能如我者,既不满意作泛泛之谈,便只好让自己那一点感受窖在心中馊掉。间或发出一声喊,也直如鲁迅先生所云:“天地之大呀,我说不出;父母之恩爱呀,我说不出……”说不出有说不出的苦。王小波却说出来了,真真切切地说出来了,既不落套又不离谱,既没有(如某些人)煞有介事地作反思状,也没有(如另外一些人)故作姿态地作潇洒状。他也在严肃地思考,他也在机智地调侃,但这一切都毫无卖弄之嫌地融入了他独特的叙事之中,朴实无华,轻淡幽默。单从这一点讲,他的作品《黄金时代》已经是我们时代难得的一部文学作品了。如果多有几位这样的作家,各自从不同角度叙说,一代人的陈年旧事也许就能在较为充分的显现中重获生命,成为鲜活的记忆。据我了解,王小波本人是一个不善经营但却十分勤奋的作家,已完成和待完成的作品还有许多部,我们有理由寄予厚望,期待它们的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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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黄金时代》/何怀宏(1)
读《黄金时代》,首先吸引我的是其中的逻辑。王二c队那地方的队长说王二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王二若想证明他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1、队长家没有一只母狗;2、或者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王二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s击。不巧这三条一条也不能成立。王二知道是谁打瞎的,但他不能出卖朋友。然后,又有传闻,说王二与另一个队的医生、丈夫坐牢的陈清扬搞破鞋,要证明他们无辜,只有证明以下两点:1、陈清扬是处女;2、王二是天阉之人,没有性j能力。不幸这两点又难以证明。
这大致就是《黄金时代》的辩伪逻辑:如果说你8,你证明你是7,是6,或者是9,是10都没有用,你必须证明你是0,或者根本不是个数字才行,余者可以类推。比如说你“反动”,说你是“坏人”,大致也都得如此证明,也就是说,你必须证明你根本不会动,你根本不是人才行。当然,这些证明都很难。不过,王二也有自己的办法:一天他借了朋友的气枪上山,看见了队长家的母狗,就s出一颗子弹打瞎了它的右眼,这条狗既无左眼,又无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让队长看见了——天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对于搞破鞋的指控,大致也是如此办理,因此才有了一个咸湿的故事。但是,在那个时代里,许多人并不是都能有王二这种办法的,于是自戕者有之,发疯者有之;真的反动、真的不反动,真的不再是人者也有之。
王二后来出息了,还写了篇哲学论文,他举出下面两个推论:1、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2、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他认为在他所在的世界上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只是具体应用时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存在,就从大前提、小前提,得出必死的结论;事关生存,那就高喊皇帝万岁万万岁。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同时说“皇帝必死”和喊“皇帝万岁”,可以无比热情地同时唱“从无救世主”和“出了大救星”。
我们很少读到真正有哲理意味的小说,我这里所说的“哲理”不是明确的道理,而恰恰是暧昧的、刺激人思考和分析的,如卡夫卡的小说所提供的。我想,8年前出的忆沩的《遗弃》是一本,不过它很快就湮没无闻了;最近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也是,但也罕见书评。王小波这本书也应当算,哪怕就凭作品直接描述及其中隐含的逻辑,其中还有许多看似荒谬的故事,例如王二总被老鲁追逐、武斗守楼等等,当然,最耐人寻味的还是王二这个中心人物。
王二想按他真实的本性去生活,但是,他又生活在一个有相当多禁忌和面具的时代,王二是少有的一个在那样一个掩饰的时代里不加掩饰的人。所以他老是磕磕碰碰,王二对强者不以为然,有时也有损招,但一般并不正面对抗,对女性、弱者、受害者相当心软,甚至有点怜悯,但这种怜悯一般总是隐藏得很好,只是偶尔一露,例如在贺先生横死、刘老先生馋死的时候。王二碰到障碍并不想斗争或者率众反抗,他的办法是不争辩、不正面对抗,不妨有一些妥协,他不执著,对什么事都有点无可无不可,但基本上还是我行我素,让别人无可奈何,他自己也无奈,但绝不是一种沉重的无奈,而是轻轻松松的无奈。他的许多行为几近“下流”,但他并无恶意,并不想伤害谁,他甚至可以说是经常做好事的,虽然这好事满足了对方的心愿,却被社会视为“坏事”,他做这种好事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和强烈的热情,当然也不是损己利人、舍身饲虎。他有几分义气,也有一点痞气——而这种痞气也许是为了对付同样带有一点痞气的时代,这种痞气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在一个一本正经的时期之后,时代突然放松了一下,虽然放松了一下又马上收紧了,但一旦尝过这种滋味,本性如此的人就再也不愿意放弃了。
王二到底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物?是一个“反英雄”?一个“局外人”?还是一个“多余人”?是一个现代“游侠”还是一个都市“流浪汉”?是更像堂·吉诃德还是更像唐璜?甚至王二到底是几个还是一个?我们都不太清楚,但无论如何,王二这样一种形象、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感受方式、这样一个记录时代的方式都是极其独特的。王二是一个不想与时代对抗但还是有点不合时宜的人物,然而又恰恰要由他来看这个时代——由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来看这个时代,也许是再适宜不过的。王二这一形象的意义尚难判断,但却足可以使作品传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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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黄金时代》/何怀宏(2)
对《黄金时代》我只是初读,又是仓促交稿,只能谈些印象。我感觉作者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极具功力,包括在古文与外语方面都有很好的修养。作者对小说形式可能性的探索达到了竭尽其所能的程度,具有相当的创意,其叙述的角度和方式不断地转换,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对形式的探索也有可能失去一些读者,包括一些作者并非不介意的读者。作者一种独特的幽默感和想象力则使人印象至深。语言、想象力和幽默感,这已经可以成就一个很好的小说家了,而我还感到了作者的一种深厚、开明的智慧和学养。所以,这样一个作者的猝然离去,不能不让人感到极其痛惜。在一个大量制造印刷品的时代里,好作品很容易被淹没,于是我希望有好的批评,好的批评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能在某种程度上对抗这种淹没,预先指出那在时潮退后会仍然屹立的东西,而不必以作者的死为代价。
我读《黄金时代》/邢小群(1)
——关于性价值观的超越
邢小群
文学艺术与人的生命体验、生存方式的某种同构关系,决定了它不可能规避文化对人的制约。近些年大陆文学中所展示的当代人在现实的性文化格局中的困惑,作家在同样格局中的困惑,让人感到一种人生的永远无解。而《黄金时代》令人耳目一新的,不仅是它以幽默、机智的话语讲述了一个不必当真的故事,更体现在它以性意识的自觉对文化困惑的摆脱及对传统性价值观的超越。
一对知识青年的一段性a经历,被放在大陆“文革”那个非常荒谬的时空中结构成故事。背景的荒诞往往可以反衬人的某种真纯。如果我们不去从政治的或是社会的角度而仅从人性的角度去阅读它,便完全可以不去理睬那个富有寓言意味的背景,或者把小说自始至终戏谑的那个人文背景视为历时性与共时性并存的更封闭、更荒诞的文化心理空间。当21岁的知青王二意识到自己发育成熟的时候,产生了性渴望,希望体验一下男女间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同样被发落到云南农村的医科大学毕业生陈清扬,仅仅因为是结了婚的女人却“脸不黑而且白,茹房不下垂而且高耸”,便被周遭污辱为“破鞋”。她曾洁身自好地粉碎过各种人的不轨觊觎,只因王二是唯一能看透个体真实在集体无意识封固中的无助,是唯一试图以“不无辜”给那个“纯洁”的世界带去些人性的本真,所以出于理解与心灵的沟通,她以友谊的方式与王二建立了性关系。在以后的性j流、性体验中,他们产生了爱情。“那时我对此事充满了敬业精神,对每次亲吻和爱抚都贯注了极大的热情,……陈清扬对此极为满意,我也极为满意。”这段感情经历主人公是以犯罪的身份通过检讨的方式描述出来的。但作家却写出了王二与陈清扬在别人道貌岸然又百般窥探的捉弄下,那种从容、坦然并不耻于言说的姿态,且冷静得潇洒,洋溢着性体验的灵感。“我写的全是发生过的事,发生过的事有无比的魅力。”小说的叙述层面似乎指向王二对羞辱他们的那个时代的嘲弄,然而却让你看到人所应有的那种自然、合理的生命形态。或许是文化制约到了极致,那么战胜它、超越它就来得更为彻底。在这里,以往小说中那种人在性秩序中的困惑已荡然无存,人该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事情是以它本身的自洽性呈现意义。作家张贤亮笔下的章永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食色都极度匮乏下,极力用《资本论》这类精神武器来武装自己,以证明自己从精神到r体具有较高的素质。其实,这是一种人为的文化矫饰,他让人感到的是人的理想式自我塑造。而王二的行为让人看到了人的纯粹的一面。在作家王小波看来,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它只是存在着;就如同那些反人性的荒谬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存在着一样。他的小说以一种文化与人性对峙的格局,表明着对性文化困惑的精神超越:人越想证明什么,越不能证明什么,人的道德自律在于要正视自己的纯粹、自然和真诚。
小说对俩人性关系的描写,细致到双方微妙的心理感觉。但是从阅读效应看,绝没有阅读《金瓶梅》时那种心理的反感,而是一种自然的生命体验的美感。性在文学作品中从来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让读者以意会代替直接的阅读。这都是出自于对性的羞耻心。
羞和耻是体现在人的心理层面的文化因素。最初,当人质朴地将性与人的其他需要处于同等位置时,人并没有什么羞耻感。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特别是财产式婚姻以双方互相占有的方式出现时,两性关系便成为排他性的私情。事实上,人类的两性关系以婚姻形式出现以后,一般都是以男性个体对女性个体的独占为特征。生理的独占要求相应的伦理秩序和心理导向,就需要把性负面化、隐秘化、私有化,于是形成了羞耻心文化。文明史同时就是羞耻心文化史。排他性越强羞耻心就越强。否定人性感区的暴露,否定从性行为中获得感官和心理的快乐,否定正常异性之间的交流,否定富有性感的服饰,这都是而后形成的伦理和心理定势。对它的约束性愈强,对它的负面价值的确定就愈强。在男权统治的生活世界中,羞耻心多赋予了女性。在男性创造的女性中,女性的羞耻心越强越好。羞耻心导致“抑制效应”。那么,即使在夫妻之间由于这种心理作用,性生活也不会是舒展、平等、自由的。不同程度的压抑是避免不了的。以往的文学多回避写性,自然是这种羞耻心文化使然。当然,也有人躲躲闪闪地写它;也有人放肆地写它,而当放肆与猥亵并存时,还是羞耻心文化的变相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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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黄金时代》/邢小群(2)
中国文学超越羞耻心文化也只能出现在20世纪的今天。《黄金时代》就是一次超越。劳伦斯将性的负面变为正值,公然提出性就是美,并将他笔下男女主人公的性关系,以浪漫的诗化来表现。《黄金时代》则在对以往道貌岸然的反讽中,将性价值中立化,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当然不意味与作家角色的复合,但观念是一致的。当“我”不承认人们给性施加的丑恶时,叙述起来就十分随意而平淡。我们阅读时的心理体验也随之滤去了那些故弄玄虚的羞耻色彩而净化了。在净化中理解两性关系的意义,于平淡之中体味到感人的温情,人性之美自然溢出。王二写交代材料,如何细致具体都过不了关,或者说都难以填平看材料人欲壑之心。但陈清扬只写了一次,检查便结束了。因为她写了自己的真情,写了因爱和喜欢产生的最真实的心理。所以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这“罪孽”便是人性中最动人的一面,恰恰是它使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无地自容,自惭形秽。在小说主人公看来,人们认为最为羞耻、最该隐讳的东西,恰恰是最不值得以为耻、去隐讳的东西;别人以为是私情,“我”却以为那是人所共有的寻常事,所以“我”叙述它就像公众事物一样;而恰恰小说不得不流露出的感情,才是每个具体人的私性,才是最为个性化的东西。作家若有羞涩也当在这里,因为他总在揣测读者是否理解它。这是小说全篇的一个亮点。它让我们看到对羞耻心文化的超越是在什么样的人生境界上实现的。
超越了羞耻心,也就超越了“性沟”。把男女放在同等意义的人的位置上,去理解,去体验把握,由不平等意识造成的性沟就不存在了。王二和陈清扬的关系揭示了,两个人的性关系可以有不同的心理要求,但是两人都是自主的、自由的、个性的。他们精神上是平等的。无论是为了友谊还是为了需要,传统的所属性的性道德在这里已无能为力了。
困惑、羞耻心、性沟都是在价值取舍中产生的。20世纪的文化思潮为我们提供了多元价值参照及终极价值消解的认识观。如果不去进行唯一价值的选择,就会迈上超越困惑、羞耻心、性沟的一个新的精神层次。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所显示的超越,恰恰是价值的超越。从它价值中立化的叙述格调看,性的美与丑都是文化的价值观使然,而对人来说最为合理的常态为什么不让它自自然然存在着呢?
总之,观念的不同,带给了小说一种全新的叙述和阅读时的全新感受。这当是文学中性表现值得十分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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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