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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部分(2 / 2)

最早开溜的术士是侯生和卢生。荒谬的是,临走之前,两人还煞有其事地来了一场技术探讨,得出嬴政求仙必然不能成功的结论。而这段谈话,也不可思议地被史册记载了下来:


侯生和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赐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每日批复表笺奏请,重达一百二十斤,不满不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


且说侯生和卢生二人亡命而去,嬴政的愤怒是可想而知和无可指责的。别人逃跑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们两个!要知道,我豢养的术士虽多,却独独对你二人最寄厚望。凡你们所求,无不应允,凡你们所欲,无不得到。我何曾亏欠过你们?我何曾让你们作难?试问,我还需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们更加满意?可是没用,可是你们还是要逃!你们当我是什么,一个可以愚弄在股掌之间的冤大头吗?


说起来,侯生和卢生这两人也确实不地道,光顾着自己逃命,却浑然不顾那些还留在咸阳的同行们的死活。果不其然,他们刚逃走没几天,一场灾难就开始降临在他们的同行身上。


嬴政一声令下,还没来得及逃离咸阳的术士们被悉数缉拿归案,关押一处,先由御史宣读诏书。诏书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然而,韩众入海求仙,一去再无音讯。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冀望极深,数年来却毫无所献,徒j利相告日闻,欺吾仁厚而不忍责罚也。今卢生等不思图报,乃亡命而去,又复诽谤于我,以重吾不德。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诏书宣读完毕,接着就是要老实交待问题了。严刑拷打之下,诸生为求自免,互相揭发,乃至不惜编造,牵引诬告。审理下来,得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于咸阳,使天下知之,以为警戒。


此一事件,后世往往和焚书并列,合称为焚书坑儒。但究其原委,所谓坑儒,本只是对良莠不齐的术士队伍的一次清理整顿而已。这被活埋的四百六十余人,乃是候星气、炼丹药的术士,并非儒生。司马迁在《史记?儒林列传》中也有明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可见,根本就没儒生什么事。


那么,坑术士又是在何时开始被误传为坑儒的呢?


6、坑儒考


首先提出坑儒的,是在东晋年间。梅颐献《古文尚书》,附有孔安国所作的《尚书序》,其中有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这时,坑术士第一次被变性为坑儒。后来,随着《古文尚书》被定为官书,坑儒的说法于是沿袭下来,遂成定论。


对于梅颐所献的《古文尚书》及孔安国所作《尚书序》,前人多有辨疑,到了清代,其伪书的身份已成盖棺定论。


伪造者虽千差万别,心态却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当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书画的人,在造假完毕之后,总会不惮辛苦,再伪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题跋,以标榜名家品鉴,流传有绪。《古文尚书》的伪造者虽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态却也同样如此,所以才会多伪造出《尚书序》来,并假托在孔安国名下,以形其真。


伪造者将坑术士改为坑儒,其实也只是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从而表示《古文尚书》其来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欲售其伪,并无心向嬴政泼脏水。后世却据此将坑儒判为铁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的了。


作为掌握了主流话语权的儒者,他们也无意纠正这一错误。一方面,他们高唱复古师古之调,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深谙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道理,只要历史有利于当下,则其真伪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从理智上,他们也许怀疑坑儒是否确有,但从利益和感情上,他们却宁愿相信坑儒是为必有。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对他们无疑是有利的。这样一来,嬴政就成了一个负面典型,可以被他们经常拿来念叨,他们念叨的目的,还是不外乎给当时的帝王听。你看,嬴政就因为坑了儒生,帝国迅速土崩瓦解不说,还落下了千古骂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也可以满足他们的感情需求。这倒不是说他们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要维持自己的团结和信仰,除了圣贤经典之外,同样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圣徒。而话语权在握,自然可以为本群体追认烈士,即使这些烈士并不存在,那也可以通过修改史料创造出来。而有了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们这一儒家群体也就添加了无限的荣耀和光辉。


儒者将坑术士揽到自己头上,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说坑的其实不是他们,他们一准得跟你急,你干吗不坑我们儒生,你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当时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确远不如术士高。儒生只会以古非今,而术士却可以让他成仙不死,两者的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以儒生当时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动肝火,痛下杀手。


当然,自汉以来,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时至今日,儒依然作为一个褒义词而存在。比如说儒商,虽实际是商,却也得把儒摆在商前面,以便附庸风雅。然而,儒商这词,其实和后现代这类词一样,纯属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儒商不两立,要么就儒,要么就商,焉能兼得?


1、幻灭(1)


四百六十余条鲜活的人命,并没有换来嬴政内心的平静。他精心培养的术士队伍,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而他那雄浑无匹的帝王之灵,却也同样遭受重创。


当这四百六十余名术士,在尘土的掩埋下渐渐悄然无声,嬴政感受到的不是瞬间的快意,而是深沉的失望。原来,这些自诩的通灵者,这些号称离仙人最近的人,却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坑便死,并未显露出任何异能。


长久以来,嬴政将寻访仙人和不死神药作为个人的终极追求,甚至置于江山社稷之上。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和不死神药?


曾经,他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成问题。那时的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虽说在他之前,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也有过求仙访药,而且都以失败告终,但这三人岂能和他相比!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一方诸侯而已,不能得到仙人的垂青和顾惜,固理之宜也。而他嬴政,是当今的天子,人间的主宰。他的伟大功绩,连三皇五帝也无法企及。哪怕仙人下凡,也最多和他分庭抗礼,而不能凌驾于他之上。


黄帝且战且学仙,后来天降神龙,迎黄帝归于天上。黄帝能做到的,他嬴政也一定能够做到。


在经过几次求仙失败之后,嬴政的信心依旧坚定。仙人和不死神药,总该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要下足功夫,没理由不被他找到。


就这样,他不断失望,又不断希望。直到侯生和卢生畏罪潜逃,有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动摇,开始怀疑不死之荒谬、神仙之虚无。


狐狸责备陷阱,而不责备自己。嬴政遭到了术士的集体愚弄,并不自省,既然术士坑了他,那他就反过来坑掉术士,以为梦想破灭之后的报复。


而在梦想破灭之前,他曾无数次憧憬过这样的激动人心的场景:那些术士们从海边奔返,踉踉跄跄,一路狂喊:找到了,找到了!禀报皇帝,仙人和不死神药,都找到了!


那时候,他将如何抉择?是选择成仙,还是选择不死?嗬,多幸福的烦恼。


成仙吗,从此生活在天宫之中?哦,不,不能手提天下往,安忍独身事其间?他不能抛弃他的子民,他不能离开他的帝国。况且,白石先生有言,“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


因此,与其成为众多仙人中的普通一员,不如选择永生,在人间永享帝王的富贵。不死之事已定,无复奄忽之虑。从此之后,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遐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青穹,不亦快哉!


憧憬固然美妙,但嬴政也知道,仙人和不死,未可易求。可以使鬼者,钱也。可以使神者,诚也。他虽然贵为帝王,但他的权势和富有,并不能为他求仙不死带来最实质的帮助,要打动高傲的神仙,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他虽然没有像穷人那样,“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r,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 ,但作为帝王,他自信已经极尽谦卑,足以令天上的神灵满意。


然而,神灵始终未曾降临。


如果真的没有神仙,如果真的没有不死神药……嬴政几乎不敢再往下想。难道,以他的帝王之尊,也只能向死神卑躬屈膝?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嬴政幻想着自己的必然消灭,不禁悲不可抑,泫然泪流。


回顾一生,他完全有资格睥睨古今,顾盼自雄。按剑东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如此嬴政,前世未有,后世也无。


然而,既不能不死,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既不能不死,他又和r人有何区别?徒生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即便再有长生之术,那又如何?偓佺千岁,彭祖七百,亦必死而已矣。


1、幻灭(2)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顿死艳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苔积网罗,寂兮如何?视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年复一年,勤奋的死神,在尸骨上驶过他的马车和犁。悲夫,总有一日,他嬴政也将在九泉之下,沦为蝼蚁之粮,终与尘壤合体。而在他的坟茔之上,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无限的寒冷,无限的永恒。


2、修陵


对于术士,朝中大臣深恨他们妖言惑众、扰乱朝政,早已持排斥态度。是以,坑术士之令既下,他们不仅不加以谏止,反而在心中暗暗称快。只有公子扶苏站了出来,为术士请命,劝嬴政宽恕之。


公子扶苏,乃是嬴政的长子,帝国未来的继承者,时年二十有八,生性仁厚,有儒者之风,百姓多称其贤。此前,扶苏也曾数次直谏嬴政,公然对嬴政的诸多决策提出异议。嬴政虽对扶苏屡次犯上颇为不满,但终究是自家骨r,故而一直特加容忍,并未责罚。


而这一次,扶苏在错误的时间,提出了一个错误的建议,终于将嬴政彻底激怒。


嬴政将扶苏唤到跟前,大发雷霆。


你这孩子,为什么总和我对着干?百姓都说我残暴,而你仁德。你知道你的仁德之名从何而来?就因为你好出风头,凡事都唱我的反调,所以百姓才喜欢你,才称颂你。你被他们抓住了弱点。他们用仁德的虚名,轻易就让你迷了心窍。于是,你变本加厉,越发来劲,一谏再谏,好的都归你,坏的都归我。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被百姓利用了而不自知。


和我作对就是贤明?荒谬,可笑。我实在告诉你,百姓怕我畏我,却看准了你软弱无能,好欺负。我问你,日后你将如何治国?难道事事顺着百姓?难道为了贪图他们的称赞,反而怕了百姓?如果真是这样,等我作古之后,帝国的政令法规,还不被你给推倒得面目全非!帝国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急什么,有你当家作主的时候。咸阳你也别呆了,北去上郡,为蒙恬监军,好生思量思量。


扶苏大恐,匍匐向前,抱嬴政之足,哀泣道,“孩儿愿常侍陛下左右,不敢离陛下远行。”


嬴政心意已决,摆手道,“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常相思;便是常相见。你且去上郡,吾若欲见你,自会有诏书相召。”


扶苏不敢抗命,只得谢恩而去。而他这一去,置身边疆,远离咸阳,音讯阻隔,早为帝国的崩溃埋下伏笔。此处且按下不表。


在嬴政身边,此时仍聚集有大批术士。反正养着吧,也不在乎那么点花费。而对于成仙不死,嬴政却已是心灰意冷。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嬴政于是开始提前张罗后事。而在诸多后事之中,最迫切的莫过于为自己修建陵墓。那是他在地下的归宿,在那里,他将长眠亿万万年。


其实,按照传统,早在嬴政刚即位时,他的陵墓就已同时在骊山动工。但是,动工归动工,却并未真正抓紧起来。尤其在嬴政坚信自己将成仙不死的那段日子,陵墓工程几乎就已经陷入停顿。是啊,如果真能成仙不死,那还要陵墓何用?


现在对嬴政而言,死亡已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变得真切可期。陵墓的修建,于是成为帝国的头号工程。


嬴政对陵墓的重视程度,从他指定的陵墓工程负责人便可见一斑。他选择了丞相李斯,帝国的二把手。陵墓的修建,关乎他死后的享受,自然要交到他最信任的人手上。


李斯接到诏令,长叹一声,良久无语。透过诏令,他仿佛窥见了嬴政那悲凉凄惶的内心。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已经失去了锐气和英武,已经无奈地向命运和死神低头。


为皇帝修建陵墓,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压力。而且,陵墓一旦竣工,嬴政一入住,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修改调整。李斯自然不敢怠慢,务求一切尽善尽美,即使为此倾尽帝国的物力人力,也在所不惜。


为修建陵墓,仅工匠便多达七十二万人,皆隐宫徒刑者。又从北山开山凿石,制作石椁。材料采集,则远达蜀、楚等地。


在李斯的主持下,工程进展顺利。很快,李斯上书奏道,“丞相斯昧死言: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


嬴政制曰:“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话说回来,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当嬴政开始恐惧死亡之时,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让他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3、天灾人祸(1)


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人的弱点,同样也不可轻示于人。譬如阿喀琉斯之踵、参孙之发,均当深自秘之,勿使人知。对于人中的帝王,韩非也曾警醒道,“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将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然而,嬴政还是犯下了错误,他将自己虚弱的内心暴露在了人前。


当嬴政坑杀术士之时,普通人只是从中看到了嬴政的愤怒和残暴。但那些有高见卓识的人,也包括沉默不语的苍天在内,却看到嬴政跌下神坛,露出血r凡躯,在坑杀术士的背后,隐藏的是他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高山在,于是有攀爬者。弱点在,于是有攻击者。


嬴政三十六年,苍天率先出招,祭出了荧惑守心的异常天象。


荧惑,即指火星,由于其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故名之。在古人眼中,火星近乎妖星,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妖孽等等。


心,即天蝎座,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在古人看来,心宿是天王的布政之所,也代表着人间的皇室。


荧惑一般在黄道附近移动,但偶尔也喜欢到别的星座做客。《开元占经》云,“荧惑入列宿,其国有殃”。而荧惑闯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荧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则兆头最为凶险,意味着皇帝即将驾崩,天下将要大乱。


可想而知,如此明确而直接的预兆,对嬴政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然而,这还没算完。


莫测的天灾过后,又有蓄意的人祸。


在帝国的东郡,天降陨石。不知谁人,在陨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考其本意,大概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即这几个字乃是陨石生来就有,为上天所降之谶语,以呼应荧惑守心之兆。但无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鉴定揭穿。嬴政闻之,大怒,遣御史逐问追查,但始终没有找出肇事者,于是将陨石之旁的居民全数诛杀,燔销陨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深秋之时,又有朝廷使者,从关东夜行赶路,经过华y平舒道,正快马加鞭,疾驰之时,忽见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诡秘,木然不动。使者急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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