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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婶从堂屋出来,是中星来了,就说:“是中星呀!”让中星到堂屋坐,又喊夏天智说中星来了。中星穿了件有棱有角的裤子,裤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他说:“不惊动四叔,我先给你几句话。”四婶进了厨房烧火,他就拉了个矮凳坐在旁边。
中星反复地解释,说他真不知道夏风结了婚,否则他就是再忙,也会回来祝贺的。又说他现在调到县剧团工作了,到了团里才晓得夏风的媳妇就是白雪。白雪真是万人里挑不出的,人好戏好,色艺双全!四婶把火烧旺,脸上红彤彤的,就夸说中星熬出头了,给你爹长脸了,却又问起县城里天气热不热,白雪在家时脖子上出了痱子,不知道痱子褪了没有?中星便大发感慨,甚至不惜夸张,说你这婆婆这么疼儿媳的,也活该好婆婆才能得到个好儿媳!然后他才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他爹的病,二是白雪让他捎带一件棉毯,因为团里正排着戏,排好了就要下乡巡回演出呀。四婶说:“她准备着去省城呀,咋去下乡?”中星说:“团里正整顿哩,谁也不得请假。”四婶说:“夏风要把她调进省城的,再不演戏了,也不能走?”中星说:“我才当团长,她就要调走,那不行。”四婶说:“你是团长了?”中星说:“是团长。”四婶说:“这就好么,你能照顾上白雪了么!他们一个省城一个县城哪是个长法?”中星说:“团有团的规定,四婶!”四婶说:“现在干啥事都兴后门,你留在县政府还是你四叔走的后门,你就不会给白雪个后门?”中星说:“我才去,我不敢开这个后门,要是走上一个人,那人走得就多了!”四婶就不高兴了,拿烧火g在灶口捅,三捅两捅,火捅灭了。低头去吹,起了黑烟,四婶在咳嗽,中星也在咳嗽。
夏天智听说是中星来了,赶忙放下画笔,却又听到中星说:“不惊动四叔”的话,心里有些空落,就坐在椅子上吸水烟。竹青悄然没声地进来,倒吓了他一跳。竹青说:“我来才给你说中星的事呀,没想他倒先来了!”夏天智说:“他有什么事?”竹青说:“中星现在是县剧团的团长了!”夏天智脸静得平平的,吹纸媒吸烟,说:“你就来说这事?”竹青说:“就这事。”夏天智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夏天智在外人眼里是一副好脾气,但在本家的晚辈面前,却从来威严。竹青转身要走了,他却说:“把这个拿上。”桌子上是一盒纸烟,夏天智没有动,竹青自己去拿了,说道:“这还像个叔!”就出了门。夏天智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堂屋,站在台阶上伸懒腰,然后故意咳嗽了一声。
中星赶忙从厨房出来问候,夏天智说:“是中星啊!咋没给中星沏茶?”四婶说:“我问他喝不喝浆水,他说不喝。”夏天智说:“中星是团长了,喝什么浆水!那茶呢,把茶沏上!”中星说:“四叔你知道啦?”夏天智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当了团长好,你在剧团,咱白雪也在剧团,一个剧团出了夏家两个人!”四婶说:“好什么呀好,白雪原本要走的,现在倒走不成了!”夏天智说:“中星才上任,白雪应该支持他的工作,咋能给脖子下支砖?她往哪儿走,到省城去干啥,年轻轻的把专业丢了,你以为学戏容易哩?!”中星说:“四叔到底是四叔!白雪不敢走的,她一走,我的秦腔振兴计划就塌火了!”夏天智说:“你有秦腔振兴计划?你来你来,中星,让你四娘给做饭,咱到堂屋来谈!”
夏天智的兴趣陡然高涨,中星也就夸夸其谈。但是,夏中星谈着谈着就没词了,因为他毕竟对秦腔不懂,夏天智推荐让排演《赵氏孤儿》,夏中星不知道《赵氏孤儿》,夏天智又推荐让排演《夺锦楼》,夏中星也不知道《夺锦楼》。夏天智说:“那你听说过《滚楼》《青风亭》《淤泥河》《拿王通》《将相和》《洗衾记》吗?”夏中星说:“这还没听说过。”夏天智说:“你是团长,肚里起码要装几十本子戏哩!”就翻箱倒柜取了他画的脸谱马勺,一件一件讲这是哪出戏里的角色,为什么要画出白脸,为什么又画出红脸?夏中星目瞪口呆,说:“四叔,四叔,你咋恁能行呢!”夏天智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喊:“饭熟了没,熟了端上来!”
四婶在厨房就是不吭声。饭已经做熟了,一锅米饭,没有豆腐,原本要炒一碟j蛋和一盘土豆片,偏不再炒,只炝了一碗浆水菜。夏天智喊得急了,她说:“夏雨还没回来么!”夏天智说:“他不回来我们就不吃啦?中星,你尝尝你四婶炒的菜!”四婶说:“哪儿有菜?没菜!”中星就往起站身,一定要走,说饭就不吃了,如果四叔能给他一个马勺,让他挂在他的办公室,那就高兴得很!夏天智给了一个,又给了一个,最后竟然给了五个,说:“只要你喜欢,叔以后还给你!”
送走了中星,夏天智就关了院门,变脸训斥四婶:“你今日咋啦?”四婶在花坛上泼泔水,说“咋啦!”泔水里的菜叶粘在牡丹蓬上。夏天智说:“中星来了你看你碔态度!”四婶说:“你今日咋啦?留吃饭呀又送马勺呀,他不就是当了个团长么!”夏天智被噎住,恨了恨,说:“我这一辈子啥事都耽搁在了你这婆娘的手里!”
夏天智怎样和四婶在家怄气,这我不说了,谁家不怄气呢,反正他老两口从来也没闹出个响动来。随便吧!我要说我,我在中星到夏天智家看脸谱的那段时间里去他家找他的。他当然不在,他爹在,趴在院里石桌上往纸本本上写东西,石桌上有三枚铜钱。我说:“荣叔,又给谁占卦哩?”他把纸本本合了,说:“找你中星哥来的?他忙得很,一回来这个叫那个叫,出去了!”又问我:“你会杀j不?”我说:“是不是我中星哥当了团长你招待我呀?”他说:“糟糕得很,张顺刚才送来了一只j,送j也不说把j杀了给人送!”他真烧包!我说:“我不会杀!”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肚子又不对劲了,提了裤子往厕所里跑。我趁机翻看他的纸本本,这纸本本平日是不准人看的,原来歪歪扭扭地记着他给人看风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翻到新写的那一页,写着“占自己病”,然后是各种符号的卦象,我看不懂。下面却有一段解语:“体用虽好,但爻辞瞎得很,有y阳两派俱伤之意。后跑前十天一天三次,这几天一晌两次,病是不是还要转重?消息卦还好,代表九月。利君子不利小人。我自负可以算君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灵行事的,只说他把生死离别看得淡,没想自己对自己的病这样惊慌?!又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着“三日内有大收入乎”,解语是:“初:体生用,没大收入。中:巽克体,没大收入。末:体生用,无有。看来所来人均平平,无大收入,还要出去些符。”而在旁边又竖着写了一行:“大验!三日内只有四色礼二件,三元钱。”我笑了一声,院门口咚咚地有了响动,中星就把五个脸谱马勺抱进来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个马勺,他爹非常不满意,说夏天智家好东西多得很,你要这些马勺干啥呀,用又不能用,还落人情。中星却不迭声地夸这马勺好,说他是团长了,凡是有关秦腔的东西他都要热爱哩,振兴秦腔,四叔是个难得的典型,下乡巡回演出时他就带上马勺,走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鬼知道我在这时候又想出了个好主意来,我说:“你还可以把他家的马勺全弄出来办个展览么!”中星听了,就看着我,说:“你行呀,引生,你脑瓜子恁灵呢?”我说:“爹娘给的么!”他爹说:“灵个p!灵人不顶重发,瞧你这头发粗得像猪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头顶上的那绺头发,说:“哥给你发根好纸烟!你这点子绝,巡回演出时,就在各地办展览,把四叔也请上,现身说法!”他爹说:“他肯定不去!”中星说:“这说不定,他好秦腔哩。”他爹说:“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穷讲究,这我知道,睡觉冬夏枕头要高,要凉席枕套,吵闹了又睡不着。吃饭得坐桌子,得四个碟子,即便吃一碗捞面,面要多宽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毕要喝汤,喝二锅面汤。你四婶伺候了他一辈子还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说:“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说:“你能去?”我说:“你要出力,我有力气,心细我比谁都心细。你给我吃啥都行,我不弹嫌。睡觉么,给我个草铺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钱!”中星是真兴奋了,就拧身要去夏天智家说这件事。他爹说:“你急啥呀,吃了晚饭再去么!”但中星还是出了门。我赶紧跑出来,叮咛他和夏天智商谈时,千千万万不要说我去负责展览的事。中星说:“那为啥?”我说:“你想事办成,就不要提说我,你提说我了事情就砸了!”
返回来,他爹说:“当团长不容易呀,他营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说:“那你说谁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说:“你吃点心呀不?”我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他领我进了堂屋,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一个点心,给了我,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
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们都没有睡好。天亮起来,我去送中星带着两大麻袋的脸谱马勺坐班车去县城,他告诉我一旦开始巡回下乡,就会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鱼。人一高兴,这胃口也好,但我没去三踅管着的鱼塘去买鱼,凭我现在的运气,我相信能到河里捉到鱼。河边的堤坝头有一潭深水,石头缝里常常有鲶,那种长胡子的鲶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进去一会儿,一条鲶就抓了出来。提着鱼走上街,迎面的陈星走着唱流行歌:“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哎,糊里又糊涂。”我在心里说:我能说清楚,我不给你狗东西说!就看着他,提着鱼晃。他立即不唱了,说:“鱼?!”我说:“嘴馋了,跟我到书正媳妇的店里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来却害了病,头炸着炸着地疼。四婶说:“你不是精神头儿好么,人家拿走了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觉么?!”却叫喊夏雨去地里拔些葱,要给夏天智熬些发汗的汤。夏天智嫌麻烦,就到赵宏声的药铺里买西药片儿。出来在巷头碰着夏天礼和李生民的老婆说话,看见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张就走了。夏天智说:“三哥吃了?”夏天礼说:“吃了。”又说,“书正家的饭店里新卖油条豆浆哩,你没让夏雨去买些?”夏天智说:“我才不去那店里,瞧瞧他们家,大白天n桶都在屋里放着,她能卖出什么干净吃喝?”夏天礼说:“你赶西山湾集呀不?”夏天智说:“没啥要买的,那么远的路!”夏天礼说:“几时咱这儿把市场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说:“这几天我没去,不知楼房地基起来了没?”夏天礼说:“还没吧。庆满两头调人的,这边要给庆玉盖,那边要修楼。”夏天智说:“噢。”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涡云。今日又是个红天。
夏天智和夏天礼厮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礼撇着八字脚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来,碰着梅花,说:“你是没有钱还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说:“啥事吗,四叔说这话!”夏天智说:“你爹去赶集呀,脚上穿的难受不难受,后跟一半快磨出d了!”梅花说:“我爹那八字脚,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说:“你一次买三双五双放在那儿,看它能拐个啥样?!”我是把鱼让店里剖着清蒸,就和陈星蹴在店门口喝豆浆,看见夏天智一路走来都有人问候,他也不停地点头,我便对狗剩的连疮腿儿子说:“你想不想喝豆浆?”那小儿一直看着我,喉儿骨上下动了半天。连疮腿说:“想么。”我就叭地打了他个耳光,他要过来打我,我说:“你哭,你哭么。”连疮腿便呜呜地哭。夏天智果然走过来,说:“娃你哭啥的?”我说:“他想喝豆浆又没钱,他说先记个账,书正媳妇说你碎熊以为你是谁呀,是乡政府干部?把娃骂哭了。”书正媳妇听我这么说,还没回过神来,夏天智说:“一碗豆浆值得骂人?给娃盛一碗,再给两根油条!”他把一元钱扔在案板上。书正媳妇说:“四叔,给你来一碗!”夏天智说:“我不吃。你也把油条拿竹网子盖上么,苍蝇轰轰成啥啦?”书正媳妇说:“四叔,那是饭苍蝇,没事的!”
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鞭炮一响,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须有个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场,地的北头有一棵苦楝树,本该砍掉这棵苦楝树就是了,但君亭说砍掉苦楝树可惜,让连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后院。结果刨树根就刨出了两块大石头,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们觉得奇怪,觉得奇怪却也没认作是多贵重,庆满拿了头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块石人的肩敲下一块,偏偏李三娃的娘来工地上看热闹,说:“这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婆吗?”她这一说,人们再看那石像,石像头戴方巾帽,身穿着长袍,长面扁鼻,眼球突出没凿眼仁,满脸都是深刻的皱纹,年纪大些的都说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虽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进土地庙去。清风街自我爷的爷手里,就有一寺一庙。寺是大清寺,庙是土地庙。土地庙在中街北巷口,我记事起庙就磨坊那么大,庙里空着,庙门前有两棵松树,我们常在树下捡松籽嗑。后来两边的门面房盖得连了起来,把土地庙夹在中间,堆放着谁家盖房苫院剩下的破砖烂瓦,松树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里会议室的桌面,庙门也没了,门框里织了一张蛛丝网,中间趴着一只大肚子蜘蛛。我在书正媳妇的店里喝豆浆,正是一群人打扫了土地庙,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里边。对于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将土地公土地婆安放进土地庙,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风街发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端着碗过去蹴在庙前的台阶上看别人放鞭炮,对石像没兴趣,对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着鞭炮转圈圈,鞭炮还有一大截就紧张得丢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飞到我面前,我没惊慌,连身也不起,筷子在空里一夹,轻而易举便夹住了,让它在我面前开花。夏天智走过来,人全给他让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说:“神归其位,神归其位啊!”人群里立即有七张嘴八条舌争着要给他说,说怎样在三角地北头的苦楝树下挖出来的,为什么他会埋在了那里呢,是街道扩建时移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为什么埋在那里了上边长着棵苦楝树?他们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觉得是个谜。但是,他们说,不管怎样,修建市场而土地公土地婆显出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预示着市场会一定成功,而庆幸着没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里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干啥都不成的!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就不服了,我说:“哼!”气管炎张八哥说:“你说啥?”我说:“说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里的!”我这一说,大家倒都不吱声了。夏天智就说:“谁在说这话??!”刚才合起来的人群又闪开来,夏天智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脸长,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雾,那是他的话一颗一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起的土雾。站在我身后的书正媳妇立即夺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头,说:“你这个疯子!”我说:“我说疯话啦,四叔!”夏天智却高声地说:“你不是疯子,你说的不是疯话,你是没原则!我告诉你,君亭还没懂事的时候这石像就丢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阶上,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对书正媳妇发了火,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头上打啥的?再来一碗豆浆,听见了没有,再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