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什么,是一张珠帘,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这位被龙宇轩误以为女侠的女子,无疑是江湖上那颗最璀璨的珠子,简直不用后缀“之一”二字。
她容颜虽只是中人姿sè,却秀气孤禀,yòu时便与堪舆家一同走遍北凉,绘制地理情势图,后来进入上yīn学宫,同时师从道德林王祭酒与兵家大师,以诗文称雄,尤其是首创十九道棋盘,天下霸响,棋风平和见韬略,说来奇异,她与人下棋,极少出现那等让观局者倍感晴天霹雳的妙手,既无诡谲,也无煞气,简直手手皆是坚实颠簸,看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才入中盘时便有了毫无破绽的完胜气魄,以字观人,她自然是称不上美人,可若说以棋观人,她无疑是黄三甲不出便天下无双的存在。棋盘上以理服人,棋盘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许多以力服人的举动,她那柄佩剑可不是一件花哨摆饰。她在上yīn学宫削取头颅,这是写意湖上任稷下学士,那位春秋魔头黄龙士都不曾做过的壮举。当今文坛士林对这名年轻女子毁誉参半,唯独没有谁说她是庸人。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对草包世子来说,连徐骁都敢拿扫帚追着打,之所以这趟出行忌惮着她,还是由于心里有鬼,搁在以前,讲道理讲不过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泼耍赖,惹恼了她,大多也能得过且过,只是这次十有要掉一层皮才行,徐渭熊对他好好万人敌的兵法不碰,庙堂纵横捭阖学问不学,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非常反感,加上徐凤年涉险前往那武帝城,当然更是生气,小人不立危墙,不是小人更应该如此,本来是先去江南道探望大姐徐脂虎还是去上yīn学宫找二姐,五五之间,按照行程,若是想节省工夫,顺序该当是上yīn学宫龙虎山武帝城最后归途中经过湖亭郡,可正是顾忌二姐心思,才绕了许多弯子,如徐脂虎所说,还得掂量二姐一定计较先去江南道后去学宫的那点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么大,能让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鱼的世子殿下躲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分?
横竖是一剁,徐凤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舱搜人,本人便挤出笑脸小跑出来,二话不说,先抱住二姐不给她拿剑鞘揍人的时机,谄媚喊了一声姐,心中牢记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脸说道:“怎样来剑州了,这跟那万马齐喑的上yīn学宫可隔得有点远。”
慕容雄雌面面相觑,便是那每逢大事颇有城府心机的慕容桐皇都给这一幕弄懵了。
被搂住的徐渭熊也不挣扎,平淡说道:“怕你进了武帝城,不小心就连皮带骨头给人一锅煮熟了。就只好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这是私。公,则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学问考核,其中堪舆一项定在剑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气相地点xué寻龙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误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职。”
徐凤年撇头望去江岸,才看到站着一大拨襦衫士子容貌的读书人,年轻者尚未及冠,年长者也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负一只笨重书箱,极少有人锦衣华服,却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话,便是徐凤年这种最恨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无良草包也厌恶不起来。他半点不奇异二姐以学子身份承担稷上先生职责,二姐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串,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曲解的歪门邪道与奇巧yín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望龙经批注校补》与《琢玉斧峦头歌括》,jīng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流畅通俗,因她爱好挂古剑负青笈游历山川,故而被心服口服的风水师们誉为徐青囊或许青乌先生。徐凤年松开手,往前进了一步,怔怔注视着风尘仆仆的二姐,半响不说话,只是帮她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
二姐雅洁大气,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将风度,但徐渭熊的钻牛角更著称于世,曾有文坛高贤写了传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一佳句,广为传播,被南北士林倍为推崇,到了上yīn学宫评点天下诗文的徐渭熊这里,却落得个不顾细谨何以行千里不辞小让何以称大礼的评语,那位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棋诏高手北方名士气不过,写信至上yīn学宫,言辞锋利,徐渭熊不加理会,老头便一气接连写了八封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性质与檄文无异,最后还千里南行,要与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说,应战前提出一个赌注,若是她执黑十局连胜不败,老头儿便要封笔,后者自信棋力首屈一指,怅然应诺,结果毫无悬念,连输十场,老学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央求这位十九先生莫要与世人说那赌注一事,然后持续在北边数一数二的大书院里授课讲学。徐渭熊倒也刻薄,没有大肆渲染,只是回信时写了三句:人而无信,不死何为?言行相悖,一只老贼!教甚书文,误人子弟。
老头气得吐血,重病不起,这学宫赌棋一事才真相大白,文坛自然是腹诽这女子得理不饶人,至于天下棋士,猛然惊觉遍数徐渭熊与人对局,执黑必然不败!虽说座子制本就限制执白先手的优势,但若说如徐渭熊这般对局盘数早早破百,并且皆是与当时棋坛大家手谈相争,还能执黑不败,简直就是个奇观。
这些事是大事,徐凤年更知道一些琐碎大事,二姐有洁癖,并且闺房中任何一物都摆设考究,简直到了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笔一砚一椅一榻一炉一书,等等,十几年如一日不曾变更地位丝毫。年yòu时,恶劣的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溜进二姐房间,悄然移动一些不易瞧见的小物什,无一例外每次总能让徐渭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就找到徐凤年往死里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凤年乐此不疲游玩了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朴素归朴素,但干净得很,从来也不会像明天这般尘土醒目,可见她这一趟走得有多急。
这般姐弟相逢的脉脉温情场景,结果被一个sè胆包天的小pì孩给搅浑了,“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头看去,是一个眉目灵气的稚童,她只是这一瞥,还没有启齿说话,那小虫子就缩了缩脖子,约莫察言观sè是这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立刻跑了,躲在捧白猫的鱼姐姐身后,探出一小颗脑袋偷窥,武媚娘与他亲昵,跳出鱼yòu薇双峰间那个天下英雄的温顺冢,结果被心境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气,拿头颅摩挲着这孩子的裤管,让把它养得白白胖胖却连抱都不肯抱的世子殿下怒喜洋洋。徐渭熊是第一次见到老剑神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儿在那打哈欠,肉体萎靡不振,丝毫没有由于她是北凉郡主或许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却是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渭熊见过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剑来二字,振聋发聩。”
先生,大家,世子,这三个词汇在春秋大定当前便众多成灾,仿佛洪水众多一发不可收拾,路边随意一只阿猫阿狗,都可以在相互吹捧中弄一顶大帽子往本人脑门上扣,可要从徐渭熊嘴里说出,份量就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了,在天下读书人视作圣地的上yīn学宫,能被她称呼先生的,连两位授业恩师与大祭酒都没这份耳福,只要一名寂寂无名的目盲琴师。显然徐渭熊有这般郑重其事,是发自肺腑敬仰老剑神,并非是李淳罡的剑仙成就,而是跌出陆地神仙后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只是一名剑仙,与徐渭熊来说,不过是手中剑更锋利一些手腕更能杀人一些的剑术莽夫,与世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