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所谋远胜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车,端木重阳披蓑衣而行,怎么都像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没有规矩地抢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撑伞而行的端木庆生自言自语道:“夜气清明,扪心自问,最能知道良心有几斤,学问有几两。”
他跨过门槛,面带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滑稽荒诞,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当之无愧的北凉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
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chún不言语。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势,换做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
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
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
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骤然间,天地变sè,雨丝如千万柄飞剑,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
徐凤年完全放开对二剑的驾驭,神情平静,分别了一眼两人,然后注视着一袭白衣的魔头洛阳,摇头道:“红薯,徐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红薯率先转身,徐璞犹豫了一下,也往后撤退。
洛阳破例并未追杀。大概是觉着眼前那柄金缕飞剑有些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下坠的金黄sè飞剑,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坠地的朝露,说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来越出息了,怎么入的金刚境,又怎么受的伤?”
无所凭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倾泻不尽的雨水遮掩。
徐凤年不去朝露和金缕,问道:“一定要杀我?”
洛阳手指微微用力,金缕弯出一个弧度,笑道:“给个不杀的由头,说说。算了,反正你怎么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徐凤年。”
洛阳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徐殿匣好听。”
徐凤年笑了笑,不见任何气机牵引,朝露bào起,再度刺向白衣魔头的心口,这一击,足够yīn险刁钻,时机把握也天衣无缝,恐怕像是目盲琴师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只是轻轻咦了一声,又是双指伸出,夹住这柄略显古怪的通灵飞剑,恍然道:“吴家养剑秘术。似乎你的剑道天赋跟你耍刀一样不太行啊,身上共计十二柄飞剑,唯独这柄小玩意儿剑胎大成。”
头一回被嘲讽天赋的徐凤年没有跳脚骂娘,安静站在原地,心有灵犀的徐璞和红薯都止住身形,以三国鼎立之势围住白衣女子。
大雨渐停歇。
此地无山,不见雨后山渐青。
洛阳问道:“你是李淳罡的半个徒弟,这个我听说过。不过你跟邓太阿有什么关系。你们最好有些关系,我一路杀来,就是想传话给这位新入剑仙的剑客,想和他一战。”
“你真当自己举世无敌了?”
徐凤年呸了一声,笑道:“还我黄宝妆,相比你这个魔头,我更喜欢那个温婉妹子。”
洛阳笑了笑,杀气横生,不过不是针对口无遮拦的徐凤年,而是城头上一名负无名剑的男子,讥讽道:“难怪你胆气足了,原来是他传音给你。”
乌云散去,天上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人间,恰巧映照在那名剑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并不出彩的中年剑士飘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传音给这小子,不过原话是要他说你也配瞧不起邓太阿?”
徐凤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换成李淳罡,还差不多。”
洛阳屈指弹掉两柄可有可无的飞剑,望向这名才与拓跋菩萨战过的当代剑士新魁,眼神炙热。
她一跺脚。
满街雨水溅起,便是无数柄飞剑。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阳的自负!
邓太阿不去那些剑意凛然的万千飞剑,了眼徐凤年,平淡道:“这一战,是邓某欠了李淳罡的万里借剑传道之恩。你站远点闭上眼睛仔细好了。”
闭上眼睛仔细?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刚境的徐凤年却深谙个中三味。
就像剑胎大成以后,以气驭剑就成了jī肋,远不如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方才无法一击得手,不是飞剑不够凌厉,而是徐凤年自身养神仍有不足,若是杀人术真正举世无双的邓太阿使来,洛阳岂能那般闲适轻松。邓太阿剑招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连李淳罡都不曾否认,徐凤年睁眼观战,就要捡芝麻丢西瓜,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消失一感,其余四感无形中就可增强几分,这与瞎子往往相对耳力出众聋子容易视力出彩是同一个浅显道理。
让红薯和徐璞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掠去,离了将近半里路,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敦煌城南门城墙全部倒塌,以徐凤年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南边城池全部毁去。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