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陈老爷子听见楼下的响动时,眉心微微的现出一点喜色,随即很快就看不见了。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便是在几个老友面前,老家伙大致也就是这样。
退下来的老爷子时间多了,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主要时间都花在书法上。此刻,虽然心里微微的波动,不过似那死水微澜,一道涟漪闪过又恢复沉寂。
楼下一番亲热之后,陈政和伸手指了指楼上,杨帆会意的笑了笑,站起身子往楼上走来。老爷子的背影看起来依旧挺拔,老态却是越发的清晰了。感觉到老爷子肩膀轻轻的一动,又继续专心于笔墨之间,杨帆不觉微微一笑。
慢慢的走到边上,看着“拙政”两个完成最后一笔。
“这两个字怎么样?”陈老爷子头也不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杨帆听了不由微微一怔,心思本不在字上,只能装着欣赏的样子,沉吟起来。
看了一会,杨帆淡淡的说:“单就字而言不怎么样!非要说点好处的话,这两个字构架大气,笔锋沉稳内敛!您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学王逸少,可您这两个字,偏偏又刻意模渀的意思,实在令人费解!”
书法这门艺术,杨帆小时候倒是给老爷经常拎着耳朵,把杨帆从玩闹中揪回来,然后笑眯眯的看着杨帆练字。小孩子的字能练成啥样子,不过是打个牢固的基础罢了。后来老爷去世,练字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杨帆也就没再练。不过基础还在眼里倒是有一点地。
根绝杨帆对老爷子的了解,他不会无缘无故的问,再说这两个字却是写地不怎么样。学王羲之学的一个四不像。说老爷子有自得的意思吧,倒不如说有献丑的味道。
一番脑筋转下来,杨帆干脆先直接来个否定,然后把其中的优点挑出来,最后来个不露痕迹的反问。
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手一伸,杨帆四下一看。身边的架子上放着脸盆和毛巾,连忙过去倒上热水调好温度,把热毛巾递给老爷子。整个过程表现地非常熟练,不慌不忙的,老爷子见了微微颔首。****随即又恢复了神态。
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老爷子慢慢的坐回沙发上,杨帆回头时轻轻一指对面也不说话。杨帆平静过来坐下,伸手舀起桌子上的茶杯。很自然的给老爷子泡了一杯鸀茶。平静地做完这一切,杨帆挺直了腰杆平静的看着老爷子。
“你既然知道王逸少这个别称,想必也知道王逸少为艺所累一说。洪迈的观点不管对错,也不管王羲之是否有惺惺作态的嫌疑。结合一下曹马能收人心一文,谈一谈自己地看法。”
正题终于出来了,老爷子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杨帆。
这两个典故都出自洪迈的《容斋随笔》。第一个说的是王羲之因为书法上的成就。掩盖了他在政治方面的才华;第二个的是曹操和司马师善于收买人心,有过错都往自己的头上揽。有功劳都推给下属。
这个时候老爷子把话题引到这里,其用意可以想见。如果说拙政二字是老爷子退下来后地心理写照。那么提这个话题,应该是对后辈地指点,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一种寄望。王羲之地故事,意思很明显,杨帆在宛陵市委副书记的位置上,政绩虽然显赫,但是有单一于经济地嫌疑。如今即将去一个全新的平台上,作为一把手在用人方面,是不是要调整一下工作思路呢?其中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老爷子没有明着问,杨帆也能隐隐的感觉到,再回宛陵的三年内,所作所为,事后又没有仔细的推敲过呢?
以前忙的时候,杨帆没有时间回头看自己,没有回头去多想。现在问题摆在面前了,杨帆不得不去想。不过自己临时去想,自然没有老爷子有备而来想的周全。杨帆把腰杆子再挺直了一些,目光微微的往下移动,轻声说:“宛陵三年,是非对错,我没有多想。只是本着自身做人的原则和良心的底线去做事。凭感觉来说,问心无愧。但就为人之道而言,对上不能讨其欢心,对同事有霸道之嫌,对下则没有完全做到用人不疑。”
先扬后抑,前者彰显自身安身立命的根基,后者挑出为官的错处。总而言之,杨帆对自己的评价还是中肯的!当然了,前提是在老爷子这种千年老妖面前,想遮遮掩掩的门都没有。还不如抱着一个受教的端正态度,听一听老爷子的教诲。
从整个事情的布局来看,老爷子的心思之深如大海,其心思之密无懈可击。
杨帆明显的有点答非所问的意思,老爷子当然知道这小子看出来问题背后的问题,颇为满意的微微一笑说:“为政勤勉锐意进取者,不免有霸道之失。在副手的位置上,倒也不算太大的错误,但是在一把手的位置上,知人善任善于调和矛盾,使得属下都能各尽其责,才是最重要的。道理很简单,但是知道又能做到的有几个?王羲之的事情,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太偏重于经济之道,这个借用多少有点勉强。曹马之说,则是一点警醒。你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看见自己的错处,今后想必也能做到日日自省。”
说到这里,陈老爷子扶着沙发站起来,杨帆连忙过去扶了一下,换来老爷子一道慈爱的目光和满意的微笑。
陈老爷子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递给杨帆说:“有空时时候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