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显堂的尸体是在凌晨四点多钟被一位早起晨练的工人发现,因此报了案,警方从他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悔过书,在悔过书里,他承认,自己曾十多次打着出国考察的旗号,在缅甸等地的境外赌场进行豪赌,由于前两次赌博输掉了二百万,他不甘心,便总想着翻本,没想到越赌陷得越深,直到十几天前的最后一次参赌,他共计输掉三千六百万元。
挂断电话后,王思宇把黑皮本子丢到一旁,又拿起那份报纸,皱着眉头看了起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但任他如何努力去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七点半,王思宇如约来到银泰大酒店,敲开了周松林的房门,周松林的精神很好,满面红光,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眉宇间有着难得一见的惬意,他穿着一件深灰色格子睡衣,脸上带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朱红色的沙发椅上看文件,见王思宇进来,便抬头笑了笑,伸手向旁边一指,王思宇便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一袋水果,坐到沙发上,静静地等待。
五六分钟后,周松林把手中的文件放在茶几上,把老花镜摘下来,丢到文件上,从烟盒里抽出烟来,向王思宇丢过去,两人抽着烟闲聊起来,周松林问起他最近的工作状况,王思宇便大略讲了一遍,在沉吟一会后,他便蜻蜓点水般地把方侯之争的事情也捎带提了一下,但在很多地方都有所保留,没有讲得太细。
周松林是何等人物,只抬眼望了王思宇一眼,便拿起一管签字笔,轻轻地敲打着茶几,皱着眉头道:“方侯相斗,那是高层间的利益之争,也是两大势力的明争暗斗,如此风云,哪里是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参与的,你啊,就给我躲得远远的,老老实实做事,千万不要犯糊涂。”
周松林似乎并没有在意王思宇身份的变化,依旧是以长辈的口吻对他进行着教训,而王思宇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很正常,很多时候,周松林在他面前并不像一位市委副书记,反而像一个很爱唠叨的寻常老人,事实上,王思宇和这位周老爷子似乎都很享受这种感觉。
当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周松林的观点。
以方如海对他的恩情,再加上和方晶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王思宇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方家的一份子,有了这种认同感,为了方家,即便是再危险的事情,王思宇也还是会去做的,面对周松林的提醒,王思宇言不由衷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水抿上一口,不再说话。
周松林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呷了一口茶,神色淡然地道:“做官也好,做事也好,都要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大凡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不会为情所累。”
王思宇皱皱眉头,轻声反驳道:“薄情寡性之人,想必也成就不了什么事业吧。”
周松林笑了笑,避而不答,不动声色的瞥了王思宇一眼,丢下手中的签字笔,背着手走到酒店的窗前,拉开窗帘,点着一根烟,轻声道:“给你讲段陈年旧事吧”
曾经有位华西省的官员,在当市长的时候,政绩昭著,官声极好,但很多人都清楚,他之所以能走到那么高的位置,除了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外,仍与一位老领导的提携分不开的,可是后来,当那位老领导和政敌斗得正火热时,恰恰是这位老领导最信任的市长第一个倒戈,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以致那位老领导阵败下阵来,被迫提前退休,半年后,那位老领导便抑郁而终,市长本来还想去吊唁,可老领导的家人在灵堂外摆上了一幅字,xxx与狗不得入内。当时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令此人在华西省颜面尽失,但他的官声虽丢了,官运却来了,自此平步青云,没出五年,就当上了省委副书记
王思宇手里握着棋子,叹了口气,他知道,周松林所说的那位省委副书记,多半就是方家的老爷子,他讲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看出自己有时太重感情的弱点,所以特地来提点自己,不过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上没法沟通,王思宇是不会被周松林说服的,他低头盯着面前的茶几,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周松林闲聊着。
茶几上的果盘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文件,那叠文件上放着一副老花镜,一个放大镜。
王思宇百无聊赖间,便伸手摸起放大镜摆.弄起来,这时忽地心头一动,猛然想起白天那位中年美妇来,他朝窗前瞥了一眼,见周松林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正背着身子讲个没完,王思宇便悄悄地从沙发上站起,鬼鬼祟祟地溜到大床上,趴在那里,举着手中的放大镜,眯着眼睛四处寻找..
终于,王思宇在两个枕头的缝隙间,找到一根弯弯曲曲的金色长发,他如获至宝,笑眯眯地捏着这根头发溜下床,重新返回沙发上,捂住嘴巴偷笑了半晌,才把它丢到地上,信手从果盘里摸起一个大红苹果来,耳边听周松林继续道:“仕途艰辛,狠不下心来,是做不成事情的,如果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的对手是我,你也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不要感情用事,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官场上走得更远些。”
说完,他随手弹了弹烟灰,还觉得有些不放心,便继续道:“另外,你还年轻,容易在女人问题上栽跟头,要切记洁身自好,千万要抵制住女人的诱惑,我们党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干部最后都倒在女人的身上,教训惨痛啊”
周松林把一根烟抽完,转身微笑着面向王思宇,却见他手里拿着一片寸许长的小刀,在飞快地削着苹果,动作熟练之极,察觉到了周松林的注目,王思宇笑了笑,把削好的苹果随手丢进垃圾桶,手里拎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果皮,脸上似笑非笑地道:“老爷子,请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第四章 年前
周松林见王思宇那副惫懒的神情,便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但王思宇的性格他是极为了解的,认准的事情,即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其实这也正是他欣赏王思宇的地方。
只是,眼见他将被卷入方侯之争中,周松林还是隐隐有些担心,毕竟,省城这两大势力的倾轧,势必会掀起一场飓风,以王思宇目前的实力,别说是风暴中心,即便是处在边缘地带,也极可能被撕得粉碎。
想到这,周松林微微皱眉,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叹息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你这种愣头青。”
王思宇笑了笑,站起身来,拿着周松林的茶杯,为他沏上新茶,之后慢吞吞地走到窗边,望着玉州城外灯火通明的夜景,轻声道:“没办法,很多事情从开始就注定的了,因为,总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割舍的。”
品着王思宇这句话,周松林微微一愣,默然半晌,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杯喝上一口,随后闭上眼睛,仰坐在沙发里,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周媛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苦笑
两人闲聊了一会,又下了几盘棋,王思宇瞥见周松林的脸上浮起一丝倦意,便丢下棋子,起身告辞,回到家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到书房里看了一会书,便早早地躺下休息。
周一上午,华西省经济工作会议隆重召开,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同志均出席了会议,各市市委书记、市长、以及发改委、经信委、财政局主要负责同志、省直各部门主要负责领导、省人大、省政协各工作机构和专门委员会主要负责领导、中央驻华西单位和部分企业主要负责人参加了会议。
省委文书记在会上发表重要讲话,他辩证地分析了华西省面临的诸多机遇和挑战,深刻阐述了加快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明确提出了明年全省经济工作的指导思想、总体要求和重点任务。
省长李红军在会议上着重提出,华西省经济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于国有经济的比重过高,使得地方经济过于僵化,缺乏活力,要想彻底盘活华西省的地方经济,就必须尽快解决国企改制问题,要在未来的两到三年内,将原有的国有经济成分从76降到50以下,而在开局之时,就要选择在亚钢集团这样的大型省管国企上取得突破。
为期两天的会议为华西省新的一年制定了明确的目标,gdp增长目标是10,为实现10的经济增长目标,必须在其他主要经济指标上与之适应,会议确定的具体指标是: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增长25;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30;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长16;外贸出口增长18;实际利用外资增长20
王思宇拿到会议纪要时,已经是周三上午,他仔细地阅读了文件,不禁微微摇头,事实上,他对这种以gdp为纲的发展模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因为他总觉得这数字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问题,王思宇拿着文件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才坐回椅子上,把文件轻轻丢在办公桌上,拿笔在“继续加大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投入。”上画了个波浪号,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标注道:“开膛破肚,修桥铺路。”
要想拉动gdp,基础建设自然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但王思宇总觉得这里面有些急功近利的色彩,特别是在路桥建设方面,几乎成了腐败的温床,往往形成了该修的路迟迟无法立项,不该修的路修得没完没了,很多的地方好好的公路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更有些地方的公路五年之内修了三次,简直是在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
在看到文件上对大力发展房地产业方面的论述后,他便信手在白纸上画了个金子塔,金字塔的最底层画了个黑瞎子,写上“政府炒地,短视。”接着在金字塔的第二层画上一头狼,在上面写着“开发商暴利,贪婪。”随后在金子塔的第三层画了一只狐狸,在上面写着“游资炒房,狡猾。”在金子塔的最顶端,王思宇提笔画了个暴汗的小白兔,在旁边打个问号:“买还是不买”
其实他也知道,地方政府把房地产业这项民生工程做成暴利行业,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毕竟现在的地方财政大部分都是土地财政,没有高价卖地得来的资金,恐怕很多财政局那边要揭不开锅了,不光华西省是这样,全国基本都是这个情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少在十年之内,是无法解决的。
最后,王思宇在招商引资那里,将充分发挥华西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一项打了个大叉叉,在白纸上写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华西的劳动力资源还要廉价到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他端起茶杯抿上一口茶,压住心头蹿起的火气,王思宇叹了口气,将白纸揉成一团,直接丢到垃圾桶里,坐在椅子上抽了根闷烟,不禁苦笑着摇摇头,自己考虑问题的角度和方式也不见得对头,自己这个副处级干部能看到的,上面自然也能看到,那些省委大佬们都是何等高明的存在,哪里会不如自己个官场新丁,与其空发牢骚,不如脚踏实地,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想到这,他把烟蒂掐灭,丢在烟灰缸里,重新将贺焰飞和邱兆官整理好的卷宗拿过来,仔细地翻阅起来。
不出众人所料,柳显堂的案子得到了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省委文书记亲自做出三点批示:
一是立即成立维稳工作组,由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省国资委党委书记侯小强亲自负责,维稳工作组将先行进驻亚钢集团,尽快任命新的董事长,要做通工人的思想政治工作,帮助他们解决遇到的实际困难,在保障亚钢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确保三千名亚钢工人过个安定祥和的新年。
二是省纪委、监察厅、国资委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柳显堂案进行深入调查,无论牵涉到任何人,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三是由省委办公厅督查室牵头,与省国资委、省发改委、省经委、审计局、劳动局组成调查组,深入企业内部,进行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发现问题,找出彻底解决亚钢问题的办法,务必于两个月内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王思宇燃上一根烟,仔细地翻阅着厚厚的卷宗,过了许久,他才摇头笑了笑,拿着卷宗走出去,敲开了梁桂芝的办公室,两人轻声地讨论起来。
下班后,王思宇接到何仲良的电话,两人一道吃过饭,在红都娱乐城的包间里聊了很久,晚上回到家,王思宇感觉异常疲倦,便没有洗澡,直接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正在迷迷糊糊间,枕边的手机忽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王思宇伸手摸过手机,见是刘天成那厮打来的,便接通电话,懒洋洋地道:“喂,我说,新郎官,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扰人清梦啊”
刘天成讪讪地笑了笑,随即压低声音,轻声道:“王兄,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王思宇揉了揉太阳.丨穴,把身体向床头的方向移了移,缓缓道:“天成,什么事啊,搞得神秘兮兮的,说说看。”
刘天成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道:“王兄,结婚那天,辖区里有个开洗浴中心的老板给我包了五千块钱的红包,前两天找到我,说要给我每月开支,一个月两千,我拒绝他的时候,他透露所长和教导员都拿了,我有点动心,娜娜的意思也是不拿白不拿,我想问问你,这钱咱拿不拿。”
王思宇微微皱了皱眉,扶着手机道:“天成啊,你既然能告诉我,就说明没把我当外人,那我就跟讲实在话,别拿,收了人家的钱,你就得给人家办事,慢慢的,你就会被套进去,再说了,这钱是越收胆子越大,现在是人家送,以后就变成你主动要了,长期以往,早晚有出事的那一天,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干.你们这行的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抓人的变成被抓的,依我说,好好过日子要紧,千万别让钱迷了眼睛,娜娜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她懂个什么,听我的,安心干工作,别走歪门邪道。”
刘天成喔了一声,便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明儿就给他回话”
两人正说着呢,王思宇就听电话那边传来娇滴滴地一声老公,接着刘天成便喊了声拜拜,挂断电话,王思宇摸着手机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在枕边,随手关掉壁灯,开始静静地想着刚才通话的内容。
说起来,王思宇和警察这行当倒是有缘分,他的朋友不多,倒有三个是在干这个职业的,老邓加上李飞刀,再加上刚刚通话的刘天成,通过和这三个人接触,让王思宇对警察有了最直接的认识,这绝对是高危职业。
据说从九三年以来,国内每天都有警察牺牲,而每小时都有警察负伤,他们的对手大都是些手段残忍的亡命之徒,即便邓华安那么好的伸手,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还有三个弹孔,那的确是在刀锋上跳舞的职业。
但因为警察和社会的阴暗面接触太多了,所以有时难免也会沾染上一些恶习,除了一身匪气外,很多人的心理也容易失衡,极易被犯罪分子拉拢或者收买,再加上个别爆出的案子为整个公安系统抹黑,有时候辛辛苦苦破了一年的大案要案,只因为一两件丑闻爆出来,就会严重损害警队的形象,老百姓也常常不理解,干警察的,也的确不容易。
他正想得入神,手机忽地又震动起来,王思宇接起手机一看,还是刘天成的号码,他就有些纳闷,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接通后,他喂喂喊了半天,也没有回音,仔细听去,却不禁吓了一跳,王思宇从床上翻身坐起,摸着手机听了十几分钟,才嘿嘿笑着挂断,啧啧赞叹道:“真没想到,模样一般,声音倒挺勾人的。”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就有些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也睡不着觉,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廖景卿那绝美脱俗的面孔来,暗自揣测着,她如果一定更加好听十倍,这么想来,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虚无缥缈的景象,身上一阵阵地发热,王思宇感到口干舌燥,索性掀开被子,光着屁股从床上跳下去,到浴室里冲了个凉水澡,擦干之后才走回来,喊了一声廖姐姐我来了,便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捣鼓了半天,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五章 线索
上午十点,省委办公厅督查室的大会议室里,深红的会议桌边坐了十几个人,会议室里不时有人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根据省委文书记的指示,由督查室牵头,省国资委、省发改委、省经委、审计局、劳动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正在召开第一次会议。
因为是在年根底下,参加会议的众人均有些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也都跟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阳光,早在开会之前,众人便把那个跳楼自杀的柳显堂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个挨千刀的家伙好死不死,赶在年前寻死,非但搞得自己家的年没法过,还连累大伙都跟着操心受累,搞不好,几天后的除夕之夜,众人就要在亚钢集团过了。
王思宇坐在梁桂芝的身边,目光不时地扫向与会众人,最后,他把视线落在国资委的副主任熊国章身上,熊国章约莫有四十岁上下,身子不高,一身学者气度,他身上穿着灰色的皮袄,那张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和善的目光从镜片后面投射出来,落在桌面的文件上,他此时正用软绵绵的腔调,细声慢语地介绍着亚钢集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