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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和弘策面面相觑,她倒不怎么关心皇帝的情绪,因为知道他发火不过一时,回头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倒是弘策口中那姑娘叫她好奇,便指着圈椅让他坐,“坐下好说话。”
十二爷是个内秀的人,能到这份上看来是被逼无奈。如今这世道,还能有这么实心的人真难得,那位姑娘多好的造化呀,遇见这么靠谱的爷们儿。
“你和皇上说的都是实情儿?”皇后笑了笑,“还有些东西藏着了,我猜得对不对?其实我能瞧出来,你对人家是真上心,就是她人不在,万岁爷不痛快,也是心疼你,觉得自己兄弟叫人作践了,他上火。要说情呐,谁没年轻过呀,碰上了是没办法,大伙儿都知道。躲着不是事儿,你得让她回来,不管多大的困难一块儿面对,怎么就没辙想,我不信。皇上这人心眼儿好着呢,别瞧他务政板个脸,他是重情义,盼着你们哥们儿熨贴。说一千道一万,就得她来见人,露了面大伙儿瞅瞅合适不合适,这才敢给你保媒呀。要不像万岁爷说的,品性不好,心性儿不好,谁也不敢撮合你们不是?”
弘策眉间拢起了愁云,看皇后一眼,欲言又止。他知道皇后如今是唯一能帮他的人,可他不敢冒险,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真实想法。下意识握住拳,略斟酌了才道:“她在宁古塔走失了,我动用了兵力,几乎把黑龙江翻个底朝天,也没能找见她人。她是有心躲着我,我心里知道。里头有内情,恕我眼下不方便告诉娘娘,可是她的人品我敢打包票,绝没有半点斜的歪的,这点七哥也知道。”
皇后和老七不对付,提起他就不舒坦,“有那污糟猫什么事儿?他还知道上了?”
弘策道:“定宜从刽子手门下出来,上贤王府当了鸟把式,专给七哥调理画眉。七哥上北边带着鸟儿,她就一路跟着伺候,这才有我们大半年的相处。就像您说的那样,从细微处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心正,人也端方,要不是生活所迫,她比谁心气儿都高。可惜了这么齐全的人落进泥沼里,我那时候动了心思,不敢有半点嫌弃她,还总担心自己耳朵不方便,怕配不上人家。所以我是真的很在乎她,想和她好好过一辈子。”
皇后看着十二爷,一个男人家,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可怜见儿的。世上有什么比生离别更叫人难受的?没有了。她那会儿想和皇帝分开,就说皇帝撒泼耍赖的劲儿,还帝王呢,她看着心里都难受。现在轮着十二爷了,小时候苦巴儿的,长大了遇上个知冷热的人吧,又样样不顺遂,命途忒坎坷了
她跟着叹气,“听你这么说,我多少品出点滋味儿来。你也别着急,想法子找吧,商旗那么多的包衣奴才,编人网呀,到处找。找着了带回来,多大的事儿呀,弄得天各一方,她心也够狠的。唉,难为你,怪道这趟回来人憔悴了,原来是为这桩。不瞒你说,我前头瞧上个姑娘,模样品行都是上乘,原想给你说合来着,现在既然有了主儿,也就不提了。你放心,冲你这份心,我替你在皇上跟前周全。你踏踏实实的,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个婚就是指到老七头上都指不到你头上。福晋的位置给定宜留着,她回来一瞧自己受重视呀,往后就不走啦。”
弘策心里安定下来,拱手对她满揖下去,“娘娘仗义,我从喀尔喀回来后不常入宫,和娘娘来往也不多,今儿得您相助,弘策记在心上了。”
皇后大度一笑,“心性不同的人悟性也不同,你说我好,七爷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从他嘴里听不见一句公道话。你和七爷一块儿上宁古塔去的,他这一路上出幺蛾子了吧?有没有遇上什么人呐,和人山盟海誓什么的?”
弘策有点尴尬,支吾了下才道:“七哥对定宜也有点意思……”
“那正好。”皇后得意洋洋勾起唇角,拖着长音说,“怎么办呢,科尔沁王公呼和巴日家的大格格十八啦,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了。挺美的姑娘,眉眼儿开阔,就是脾气不大好。蒙古人,豪放嘛,宗室里那些人怕镇不住,所以姑娘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呢。我琢磨着,指给七爷挺好的,门当户对,简直太合适了!”越说越高兴,这就忙着要去办了。站起来冲弘策笑道,“十二爷回去吧,只要园子里不发话,宫里有我呢,出不了乱子的。”
弘策道是,却行退出了养心殿。
到宫外心也放下来了,暂时能蒙混一阵子,就像皇后说的,只要太上皇和他母亲那里不插手,事情就不算太糟。
他仰头看天,刚到辰正,太阳照在身上融融的。早起的雾还没散尽,远处城廓隐匿在朦胧间,墙根底下微凉。遛鸟的人手托鸟笼,插着腰,踱着四方步,风一吹,袍角刮过桥堍的莲花基座,刮没了面上的轻霜。
关兆京侯在西华门外,见他主子出来忙上前迎接,十步开外停一青呢帐小轿,呵腰说:“主子半夜里才回府的,一早上又点卯,实在辛苦。赶紧上轿吧,奴才给主子备了茶点,您在轿里用点儿。宁古塔副都统道琴已经叫都察院收监了,后头的事儿您别过问了,横竖有那帮军机章京呢。您就好好歇着,睡上三天三夜,养足了精神咱们再图后话。”
关兆京是醇王府管事,后宅的事儿,包括主子的起居心情都要照顾到。沙桐回来一五一十把事和他交代了,他听后震得找不着北。谁能想到啊,那个沐小树居然是个女的!那时候她师哥偷了七爷的狗,她蔫头耷脑上后海北沿来,站在门外灯影下等通传,那么点儿小个子,抖抖索索看着可怜。到底的,姑娘就是姑娘,长得漂亮,心眼儿也灵活,他们主子帮着帮着帮出感情来了。真像上辈子欠她的,先前一路救命,到后来该了她相思债,还得把自己给搭上,真是劫数。
可他知道归知道,不敢多说话。这事儿像个瘤,不能碰,碰了要流血的。十二爷如今是咬牙硬挺,他心里的愁苦太盛,大伙儿就绕开十丈远,不提也不问,等十二爷哪天能面对了,这场痛也就痊愈了。
只是一个牵肠挂肚,一个却杳无音信,这种折磨实在难耐。十二爷也是人呐,他伪装得再坚强,终究还是糊弄不了自己。
他没有乘轿,背着手沿筒子河慢慢走,边走边嘀咕:“明天是九月初九了……”
关兆京忙应个是,亦步亦趋跟着,故作轻松道:“明儿是主子生辰,奴才命人置办酒席。咱们家戏台建成后没派上用场,前阵子两个外埠商人带了几位高丽美人进京,倒卖进粉子胡同了。听说那些女人会跳胡腾舞……”他把一双手竖得敦煌壁画上飞天似的,左右比划着,“就那个苏幕遮呀、踏娘谣呀,跳得好看。奴才把她们弄进府来,让她们跳舞给主子解闷儿。”
弘策摇摇头,心都缺了一块了,早就丧失了欣赏美的能力。他现在活着了无生趣,以前一心扑在差事上,忙完这头忙那头,闲着读书练字,日子过得安定有序。现在呢,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心里知道温禄的案子审明白了,也许定宜就回来了,可是没有那个恒心和毅力。只要静下来脑子就像要炸开似的,有时候迎着风,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似乎已经生无可恋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早市时候,两边的馒头铺子发出甜腻的清香。叠得高高的蒸笼,每层接口上白烟弥漫,有人来买,笼屉子拦腰一揭,刀切馒头个个光滑,皮上散几根红绿丝,锅里蒸完了颜色晕染,有种平实的、活着的味道。
他把轿子叫退了,自己慢吞吞沿路游走,一身亲王朝服和周围格格不入也管不上,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抬头看时已经到了顺天府外。顺天府的人都认得他,门上衙役慌慌张张出来迎接,膝头子一点地说:“王爷您吉祥!您里头请,小的这就给您传我们大人去。”
传来干什么?他说不必,“我就是到处逛逛,恰好走到这儿来了。”转过身慢慢朝另一头去了,把那个衙役弄得莫名其妙。
也没走几步吧,迎面遇见了乌长庚,就是定宜的师父,临走前还交代他照应的人。他站定了,叫了声乌师傅。
乌长庚什么也没说,扎地打了一千儿。
看见他更勾起对定宜的思念来,他换了个和缓的口吻:“乌师傅家计怎么样?倘或有什么不顺遂的,只管上后海醇亲王府来,我一定尽力相帮。”
乌长庚看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皮,心里明白呀,肯定是他那小徒弟托付人家的。小树跟着上宁古塔去,他知道她是为找家里哥哥,本以为她机灵,总有办法寻着一条道儿带哥子一块儿回京来的,没想到最后亡命天涯了。
都说自己的肉自己疼,小树十来岁到他身边,他就这么带着她,手把手的教她怎样立世为人,自己的儿女也不过如此。花了一番心血,可惜最后丢了,心里这份难受劲儿,真别提了。
他刚从七王府回来,见了七爷,一打听才知道她女孩儿的身份已经给戳穿了。不光这样,从七爷字里行间品咂出味道来,她和两位王爷都有点纠葛,这怎么话儿说的呢!现如今看十二爷,这么位定海神针似的人物,神情尚且控制得当,只是气色不好,精神头不济,想是打击坏了吧!以他对小树的了解,真在两位王爷中间选,必定十二爷更占优势,所以瞧他模样就觉得牵心搭肺的。
“多谢十二爷了,我手脚还能动,生计暂且过得去。”他耷拉着脑袋叹气,“就是我那树儿……十二爷有她消息没有?”
弘策缓缓摇头,“我在全力找,可是……”
乌长庚打量醇亲王两眼,试探着问:“王爷和咱们树儿交情深?”
他也不讳言,直隆通说:“她是我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