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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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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月十五,云梦谷里的病人忽然多了起来。非但所有的大夫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紧紧凑凑,慕容无风更是比平日忙了十倍。且不说一天免不了要到各处巡视,解难答疑。自己的病人也有几回让他忙了好几个通宵。至少每天都要闹到梆子下来,才得空读一天的医案。而偏偏病人多,医案更多,平时一个时辰能读完的,如今两个时辰都还不够。算下来每天真正睡觉的时间,大约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一忙,三个月飞快地过去了,已过了年,到了元宵节,而楚荷衣便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音信。


好不易忙完了这一阵,元宵节里大伙儿禁不住要张灯结彩、结会宴游。无奈天时不利,前几日一连下着小雪。这一天指望着雪过天晴,却不料雪是停了,却又转成了暴雨,加上大风,大伙儿原本要搞的灯会也只好作罢,倒是摆起了几桌宴席,家家的红泥小火炉上煮上了新茶,整个谷里,倒是一片暖融融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谈到了半酣之处,蔡宣道:“咱们只顾自己热闹,不如等会儿喝完了酒,大伙儿一起去瞧瞧先生。他一个人在竹梧院里,也寂寞得很。不如我们去他那里说说话儿?”


陈策笑着道:“我看老弟你是喝多了。先生是从来不爱热闹的人。平时这种吃吃喝喝的事他从不参加,宁肯一个人在屋子里读书喝茶。他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从小就是这样,一点法子也没有。”


赵谦和也道:“蔡大夫,你别去折腾他了。这几个月累得他够戗,我和谢总管都担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你说说看,哪一年冬天他不生病?”


“行啦行啦,我看你们几个整天谈他的病,病都是你们给谈出来的。”吴悠在一旁不满地道:“大过节的,还是说点吉利的话罢。赵总管,你说,咱们几个学生一起去看看他,成不成?这么冷的天他一人在屋里坐着,也太冷清了吧?”


“谷主早就吩咐过,他爱清静,谷里的人不能擅入竹梧院。这么大的一个规矩摆在这里,你们几个不要以为是谷主心爱的学生就装马虎。”一谈到了规矩,谢停云故意板起了脸。


“谢总管,喝酒,喝酒!”蔡宣连忙将一碗酒塞到他手上。


几阵北风之后,院里的梧叶早已落得一干二净。雨点打在屋檐上,滴达作响。


风吹过竹隙,如箫声一般呜呜哑哑地在回廊中回荡着。他来到门边,将被风吹得作响的门轻轻掩上。然后回到桌边的炭盆旁,用竹棒拨了拨炭火。


深寒如许,他仍然是一袭白衫,只不过腿上多搭了一块毛毯。一连数月的忙碌,他显得有些憔悴。握着纸稿的手修长而秀气,却没有一丝血色。他好像正在沉思,又好像十分疲倦。终于,他放下手中的稿子,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他原本可以用另一只手来做这件事,只不过那只手臂因为风痹发作,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针刺般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也只有默默地忍受着。这些疼痛早已陪伴了他多年,就好像与生俱来一般。


放下茶杯,他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他抬起头,淡淡地道。


门“哗”地一下打开了,只看得见一个人披着一件巨大的、却显然是不合身的蓑衣,水滴达达地落了一地。那人把蓑衣脱了,放在门口,露出淡紫色的衣裙,脸上还扑扑地冒着汗,她整个身子都好像蒸腾在热气之中。


他看着她,怔住,忘了说话。


那人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桌脚,便走到他面前,坐在他椅边的地上,扬起头道:“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坐地上的人忽然跳起来道:“不行,我得洗个澡。在马车上坐了好几天,脏死了。”


他指给她浴室的方向,还没说话,那人却似乎明白了他要说的话,直奔着浴室而去。


果然屋子里有一股马汗的味道。过了半晌,只听得她远远地叫道:“慕容无风!慕容无风!”


赶过去,隔着门,问道:“怎么啦?”


“衣裳……我没有干净的衣裳。”


“嗯,我去问问吴大夫,她也许可以借你一件。”他道。


“呆子。你自己的衣裳难道没有一件干净的?”


他于是拿了一件自己的白袍,远远地抛了过去。她在空中接了,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一会儿,她穿着白袍子闪进门来。


“袍子太长太大,只好将就着穿了。”她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身子在宽袍之下,愈发显得窈窕。


“好渴!这杯水我先喝了!”她将他桌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你饿吗?”他问。


她一个劲地点头。


“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红烧肉?”她迟疑着道,好像这是一道很复杂的菜。


“要很多辣椒?”他加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说着,拉了拉桌旁的一个绳铃,吩咐来人。


菜和饭一端过来,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已经饿了很多天的样子。吃到一半,她抬起头,解释道:“我不是那么饿,只不过是每一顿都吃得很多而已。”


他淡淡地笑着:“不要着急,慢慢吃。”


仍是风卷残云一般地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饭,她心满意足地坐在他腿边的地毯上,把手向着铜盆,烤了烤火。


“为什么都过节了你还是独自一人?”她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比跑江湖的人还冷清。”


“这样不好?”他反问。


“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伸着手,摸了摸他肿得变了形的脚踝和膝盖,叹道,“你从来都不好好照顾自己,让人担心。”说罢站起身来,将门紧紧地关住。


“你刚从峨眉山回来?”他问。


她点头:“看来我的字没写错。——我会写的字不多,还以为你认不出来呢。”


“还好,都认得。”


“你是有学问的人,可不许笑话我不会写字。”


“岂敢。”


“回到这里真好。”她轻轻地笑了,笑到一半,忽然皱了皱眉,用手捂着肚子。


“怎么了?”他俯身问道,“受伤了?”


她摇摇头,脸却刷地一下红了。


“坐近些,让我看一看。”他不放心地道。


“先不说这个,先说别的。”她推开他的手。


他却把她拉到了面前,问道:“为什么会不舒服?是不是和谁动了手,受了内伤?”


她垂下头想了想,然后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无风,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你别着急。”


“什么消息?”他疑惑地望着她。


“我们……我们……已有了孩子。”最后几个字,细若蚊蝇。说罢,她抬起头看着他,半是羞涩,半是高兴,“你喜不喜欢?”


他的脸刹那间已惊得煞白。


“孩子。”他喃喃地道,伸手按住她的脉,果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大约是马车太颠,动了胎气,”他强自镇定,“我去给你煎碗药来喝就好了。”


他写了一个方子,拉着绳铃,吩咐了来人。


药一会儿就端了上来,热腾腾的。


她一饮而尽,将碗一放:“我正担心呢。依我的脾气,应当骑马,可为了孩子,还是坐马车吧。赶车的大爷慢死啦,耽误了我好几天的功夫呢。”说罢,仿佛做了亏心事,她忙道:“以后我连马车都不坐了,就待在这里,养胎。”说罢兴奋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一脸的惊愕,好像这消息对他来说不是喜讯而是一个打击。


他一点也不高兴。


“荷衣,坐过来,我有话要说。”他的声音很冷,且有些颤抖。


“说吧。”她看着他,心中涌起阵阵疑团。


“我们不能要那个孩子。”他一字一字地道。


她不由自主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失声道:“为什么?!”


“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不能要孩子。”他沉声道。


她站了起来,脸开始发青:“我不明白。”


他迟疑着,终于道:“荷衣,这孩子生出来,可能会和我一样,有我所有的病,而且是个残废,”他的声音充满了沉痛,“我不想再看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又照着我的活法再活一次。”


“不会的!”她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我们的孩子……怎么会呢?你是神医啊!就算她真的有病,你也能治好,是不是?”


“这种先天的疾病,连我也无能为力。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他颤声道,“我们的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是一辈子受苦,所以一定不能要。”


一颗心沉了下来,仿佛不认得这个人一般,她惊异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可能’,究竟有多可能?”


“十之八九——医书上说,这种病世代遗传,以男性为多。”


“可是你的祖父和母亲都是完全健康的!”她大声争辩。


“那是外祖父。”


她的心猛然一跳,嘶声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想要找的真相?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会不会也有这种病?对不对?”


他拒绝回答,目光如利剑般森冷。


她后退三步,狠狠地盯着他的脸,怒容满面:“慕容无风!你休想碰我孩子一根毫毛!我……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要不要这个孩子?”


“不要!”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从没听见过这么坚决,这么残酷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人?难道那一夜只是一个可怕的恶梦?


她连连冷笑:“你……你不要没关系。我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你若不想当他的父亲,就当不曾认得我好了!”


他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你刚才已喝了药,这孩子今天就会出来。”


“你……你说什么?你给我喝了什么?”她又急又怒,腹中已开始阵阵发痛。


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那颗冰冷的心!


她忽然跪了下来,拉着他的衣襟,哭着道:“求求你,慕容,我求你救救他!我很喜欢孩子!我一直都想有个孩子!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可以留住她的,是不是?”


他用力地拉住她的手,坚决地道:“荷衣,听我说,你快躺下,孩子会出来地很快,你会很快忘掉他的。”


“不!我不!慕容无风!你是凶手!你……你杀了我的孩子!”狂怒中她猛地推开他的手,冲出门外,在暴雨中向他尖叫,“这孩子若有三长两短,我永远也不原谅你!一辈子也不!”


他跟着也冲进了院子,见她远远地跑在前面,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身子早已被暴雨浇得透湿。再抬眼看时,她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雨中。


酒宴之中,热闹非凡。大伙都喝了酒,头昏昏地行着酒令。投完了壶,射完覆,吃了一轮镇子里刚送过来的新鲜糕点,一直闹到了亥初,才渐渐地散了。


赵谦和穿起皮袍,和各位大夫道了别,便拉着谢停云走出了大厅。


“老谢,咱们得到了谷主那里去看一眼。这位爷一向是个省事的,最怕麻烦别人,只怕火盆里的炭烧光了也懒得唤人来添,白白冻坏了自己。”


“是啊。我看着这几月他忙得脚不点地,只怕累坏了又要发病,想不到居然还好。去年冬天那场事儿,我还心有余悸呢。”谢停云的酒喝得有些多,说话间舌头直打转。


“你喝多了啦,老兄。回家又要挨嫂子骂了。对啦,听说贺回走了?”


“早就走了。沸沸扬扬地闹了一场,大家以为他要和楚姑娘比剑,都四面八方的赶来了。不瞒老兄你,我还买了两百注呢。就这么着,硬生生地叫我给劝了回去。这事儿是不了了之了,峨眉派的面子也丢到家啦。”


“谷主担心楚姑娘的安危,才这么嘱咐你。”


“谷主难得嘱咐一回,这贺回的脾气,要干的事九匹马也拉不回来……拦住这次,保不齐回去不好交待,被师兄师弟们一顿说,又来了!”


“你可得想法子拦住他。他的剑可不长眼睛。伤了楚姑娘,我不跟你急可有人跟你急。”


“知道。这不,一听说楚姑娘去了峨眉山,我就把他骗去了西北。放心罢,他们暂时碰不着。”


“还是你老兄有办法。”


说着两人已到了竹梧院的大门,沿着回廊,走到慕容无风的书房。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人呢?”赵谦和道。一眼看见了门外放着的蓑衣:“今天有外人来过?”


谢停云皱着眉道:“不会。谷主早上说他不会客,只想自己在房子里看看书。为此我还挡了好几个人呢。”说罢,他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卧室里,没有;藏书室里,没有;客厅,没有;诊室,没有;一连看了七八间房子,都没有慕容无风的影子。


回到书房,赵谦和已拉铃唤来了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也姓赵,叫赵大虎。


“大虎,你可知道谷主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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