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我已觉得好多了。”他轻声道。
“莫忘了我们已拜了天地。”荷衣喜滋滋地提醒了他一句。
“什么时候?”他慢吞吞地道。
她从床尚翻起身来,提高嗓门:“你要反悔么?你要反悔么?”
他叹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一定要嫁给我?”
“我一点也不傻。不嫁给你才傻呢。”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甜蜜蜜地道。
他苦笑,想着自己天生残疾,体弱多病,原本打算终生不娶,以免遗累他人。如今惨遭重创,自料此生不久,样子愈发半人半鬼,虽荷衣谈笑间不以为忤,反而愈加呵护,自己心中却不禁大为伤感。
荷衣见他说话之间,神情失落,便柔声道:“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支起身子,见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想到无论如何,两人终于逃过此劫,不禁俯下身去,深情地吻着她。
“荷衣,告诉我,那天……那天在山顶上,你是不是真跳下去了?”
“跳了。”
“跳了?”他急着道,“你糊涂了么?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以后……以后不许你这么傻!”
“啊,你那时已昏过去了,没有神志。不然,我一定会叫醒你,往下跳的感觉真的很好。”怕他着急,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跳到一半的时候,又被人救了起来。”
“是那个白衣剑客?”
荷衣点点头。
“现在,我们这是在哪里?”他举目四顾,觉得房子陌生得很。
“天山。你已在这里躺了二十几天了。”
“天山?”他还要问下去,躺在他怀里的人已然甜甜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慕容无风还在沉睡之中,荷衣便跟着陆渐风来到了茫茫深山。她不愿再麻烦他,一定要自己亲自捕杀雪豹。
一路上,为了让她跑得更快,陆渐风竟教了她几招轻功步法和换气吐纳的功夫。
然后他叫她停下来,站在雪中,静静地看着前方。
漫天大雪,前方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道。
“雪。”荷衣道。
“仔细看。”
“还是雪。”荷衣一面说,一面很为自己的眼力难为情。
陆渐风道:“你还认不认得回去的路?”
荷衣点点头。
陆渐风道:“在你的左边,大约十几丈开外,有两团移动的白色。你可能看见?”
荷衣道:“嗯。”
“上下移动着的是雪,左右移动着的是雪豹。现在,看见了?”
荷衣点点头。
“你的剑只能从它的眼睛刺进去,从后脑刺出来。因为雪豹的皮很珍贵。我可不想你刺得它满是窟窿。最好是在它发现你以前就进攻,然后迅速将它刺死。不然,它的胆汁就会变味。”
“我明白。”
陆渐风看着她,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荷衣道:“你走了我就动手。”
她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一连十日,慕容无风便几乎日日都有新鲜的豹胆配药。他的身子虽然还很虚弱,却显然是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这一日,慕容无风醒过来的时候大约还是早晨,他自己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屋内灯光昏暗,四周的窗子都已被厚厚的皮帘遮住。
荷衣已不在身边。她也有早起的习惯,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荷衣几乎每次都比他起得早。她习惯在临晨时分练剑,练完剑回屋时,慕容无风多数时候还没有醒。
现在他受着伤,躺在床尚一动也不能动。就算他想出去看一看荷衣究竟在哪里,也是休想。
幸好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既然敲门,门外的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不用敲门就可以进来。
“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山木和陆渐风。
既然走进来的人是两位武林前辈,慕容无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再躺在床尚。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病的时候绝不见客。更不会躺在床尚和客人讲话。
但他现在这样子,他实在也不知道该怎样起身。
好在床的上端不知什么时候悬着一个木环,木环不偏不倚,正吊在他的胸前的上方。他便伸出右手拉住那个木环,左手用力撑着床沿,总算是将自己破碎的身子从被子里拉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坐起来,下身的伤口立时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开来。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山木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其实不必坐起来。”
他将身子靠着床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定,淡淡地道:“两位来了正好,请坐。我正有些事要问两位。”
山木道:“你问。”
慕容无风道:“那天,在云梦谷,是两位将我从湖里救了起来?”
山木道:“我们原本就没有走远。实际上你们说话时,我们俩正坐在那亭子的顶上。”
慕容无风冷冷道:“两位一向喜欢多事,自然喜欢坐在人家头顶上,以偷听他人私事为乐。”
陆渐风道:“老木,你听见了?人家并不领咱们的情。”
山木道:“这小子一向脾气臭,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
慕容无风道:“我为甚么要领你们的情?我求你们救我了么?那时我若死了,荷衣便会很快忘掉我,也就不会再有此劫,她也不会……也不会为我而求死。这一切,全是因为你们多事!”一想到荷衣抱着他跳下万丈深崖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慄。
陆渐风道:“你若还想死,只管去死。这一回,我们绝不拦你。”
慕容无风冷笑:“我现在还能随便死么?就算是……就算是半人半鬼,我还得活下去。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英雄么?”说罢,情绪激愤,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山木道:“我们救你,当然不是为了当英雄。”
陆渐风道:“我们救你,是因为我们有事要求你帮忙。”
慕容无风挖苦道:“两位前辈武功盖世,还有什么事会求我这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人?”
山木迟疑着,半晌方道:“我们常年住在这里,只因为几十年前我们无意中得到了一套武林秘籍。我们按书练习,目前已练到第九层。还有最后一层便大功告成。可是……可是……”
陆渐风道:“这套书一共有十册,前面九册都好懂,偏偏这最后一册文义古奥,杂有大量医家术语,我们逐字逐句地参悟了三年,也到处请教过方家,都不知所云。”
山木道:“这一套高深的武功,练到最后,越来越险,稍有闪失便会走火入魔。我们自然要十分谨慎。”
慕容无风道:“哼。”
山木道:“如若你肯帮我们弄明白这册书讲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两个人就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慕容无风将眉一展,道:“书在哪里?”
山木从怀里掏出一本并不厚的册子,递给他。
他一手据床,一手拿书,借着桌上的灯光,翻了片刻,道:“这书上明明讲得很明白,为什么你们全看不懂?”
山木大喜,忙道:“你说说看,怎样讲得很明白?为什么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书上说,最后一关,只需在最寒冷的一天,将丹田之气沿全身经络循着子午流注穴道自然开阖的路径运转五个周天,便可大功告成。”
两人同时道:“不错!不过,全身上百个穴道,这‘自然开阖的路径’究竟是哪一条?”
慕容无风道:“所谓自然开阖,当然指的是不能强力打开原本是关闭着的穴道。内息须得按照穴道在一天中自然开启的时间进入,在自然关闭之前离开。”
陆渐风道:“这些穴道开阖的细节,武林之人从不计较。就是医书里,也无人提及。”
山木接着道:“你莫要吃惊。这些年来,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医家的著作,我们少说也查了一百本,全无半点线索。”
慕容无风道:“只查了一百本,当然全无线索。在我所读的书里,至少有两本提到过穴道在子午流注中自然开阖的细节。实际上,人体的每一个穴道就像花朵一样,在一天某个时刻定时开合。你们只需将所有开阖的时刻都记下来,按着它们的位置和先后的次序,计算出几条路径出来即可。”
陆渐风道:“第一,我们不知道每一个穴道的开阖时刻。第二,就算知道,要从中计算出一条安全的路径,也是很难的一件事。这几百个穴道开阖不定,原本就极难算准,——几乎不可能算出来。”
山木连忙也道:“可不是?首先这一天就有十二个时辰,无论我们选定哪一个时刻作为开始,在这个时刻之下的穴道开阖情况,和别的时刻便会完全不同。如若在这一时刻找不到一条路径能将真气自然运行一个周天,我们就得从头来找另一个时刻。这个且不说,就算是时刻选定,接下来还有成千上万种可能性。”
慕容无风道:“阁下是说,连计算这种枯燥的事情,也要劳驾我来做?”
两人连忙道:“拜托!拜托!”
慕容无风道:“我有些口渴。”
山木忙不迭地道:“我去给你泡茶。”不一会儿,给他端来一杯热腾腾的铁观音。
他居然知道慕容无风的习惯,给他装茶的竟是荷衣常用来给他盛药的茶碗。然后他递慕容无风一叠纸,一只笔。作为他计算之用。
慕容无风腾出一只手,接过茶碗,道:“穴道开阖的细节,说出来也枯燥得很,你们不记也罢。路径我已经替两位算出来了,一共只有八条。”
两人惊道:“你已经算出来了?怎么算出来的?用什么来算的?”
慕容无风呷了一口茶,道:“心算。”
山木瞪大眼睛,忍不住道:“这么复杂的东西,你这么快就能算出来?”
慕容无风不理他,继续道:“这第一条路径,从辰时二刻开始,走章门、期门、中府、人迎。在天突穴停一刻,再走璇几、膻中、中脘。在中脘停三刻,走鸠尾、梁门停一刻、水分停半刻、神阙停一刻,入气海回丹田。”
山木忙道:“你等等,说慢些,我记不住,是不是章门、期门、人迎?”
陆渐风道:“我拿笔记下来。”
慕容无风便不耐烦地将书往地上一扔,道:“刚刚说过的话也记不得,这么笨的人,还练什么绝世武功?”
陆渐风的脸一时气得通红,正待发作,忽听门上一响,荷衣道:“我回来啦!”
山木连忙圆场:“事关性命,自然会十分小心,那八条路径,会不会有错?你知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我们两个人都会立时走火入魔。”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亦觉失言,索过笔墨,将八条路径写了下来:“有两本医书谈到过穴位开阖的细节,一本是《叶氏脉读》,一本是《杏林杂笔》。两位想必不难借到。核对了这两本书上开列的所有子午流注穴道开阖的时刻,你们可以列出一个清单。仔细核对之后,会发现,我所说的八条路径,绝对无误。各种可能性我已穷尽,一条不会多,一条不会少。我慕容无风从来不拿别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很自信。
陆渐风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过了片刻,却只是道:“有劳了,你先休息,明天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