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见他神色如常,暗暗点了点头,心道:“堂堂内阁次辅说教,面无惧色,孺子可教也。”酝酿了片刻,杨荣重新开口说道:“王振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此人虽是太监但手段却不比读书人差多少,今日早朝便是证明,你不日便能入阁做这首辅,切莫以振为太监而轻视了他。”
杨峥心道:“王振乃大明第一个把持权柄的太监,开大明太监干政先河这样的人我又岂能轻视他。”
“王振手段了得,我岂敢轻视。”
杨荣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明白,但光是不轻视还不足以撼动王振,我听东里兄谈起你的计划,庄公克段手段虽好,但未必合用,王振此人野心不小,此番早朝一举将内阁一帮老臣剔除,声望大涨,再者孙太后、皇上对其信任有加,倘若老夫估计得不错的话,王振必会借助这股风气稳固自己的权势,打压正面官员倒是其次,收起党羽、安插亲信、培养自己的实力,达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才是他最大的目的,你被东里兄寄予厚望早已是首辅最佳人选,以王振的性子又岂会容你坐稳根基,以王振的狡猾没有道理不知道内阁与司礼监天生就是死对头,司礼监唯有压制内阁,才能达到掌柜内权势,所以内阁无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年少成名,又是东里兄的结义兄弟,却屡次立下大功,与朝廷而言比他王振高了许多,此番你入内阁,继任首辅,天下官儿观望依附之人必然不少,刚刚被压制的内阁势必会重新把握朝廷的局势,试问王振隐忍数十年才得到今日的局面,又岂会任由你收拾朝局,坐稳内阁呢?依老夫愚见,王振眼下最怕的便是你,最想除掉的也是你,你以庄公克段的手段来迎合王振,这手段固然没错,但前提是你得活下来才行。谋身与谋国看似都是一个谋字,但意义却大不相同,国事固然大,可少了谋国之人,国事又能如何?”
杨荣的这一番话让杨峥想到了日后的大明最有权势的首辅张居正,大清官海瑞对他的评价就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是对张居正一生中肯而准确的评价,但这番话由海瑞说出,难免使一般人觉得惊讶不解。海瑞给后世人的印象是刚直不阿,而张居正精于权谋,可两人的结局确实证明张居正“谋身”不如海瑞。张居正积劳成疾不到60岁便亡殁,死后被众廷臣攻击诋毁,被万历帝清算,家产被抄没,长子自杀,其他儿子被发配到烟瘴地面充军,他80岁的老母尚在,目睹这样一番家破人亡的惨剧,情何以堪!海瑞以75岁高龄善终,生前和死后享有盛名,几乎成了500年来中国清官的代名词,包括皇帝在内,无人敢否定他的标杆价值。谋国奇才从“谋国”来说,海瑞的功业远不如张居正。海瑞自冒死直谏嘉靖后,声名鹊起,其不畏权势、清廉无比的另类形象牢牢地树立在大明的官场之中,没有谁愿意将这样一个模范典型置于死地,而把自己摆在全社会舆论的对立面,因此剑出偏锋的海瑞,由于自身近于严酷的道德操守,使他成为几乎无人能攻倒的一尊金刚。但这样的人在官场注定只是一个用来摆设用来宣传的标杆,而不可能掌握实际权力,干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他到死也只是一个有政治地位而无实权的南京右都御史。张居正位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顾命大臣、宰辅、帝师三位一体,他所掌握的权力,大明近300年中,没有一个文臣能与之比肩。无论从国防、财政、民生和吏治,他力挽了正德朝后江河日下的颓势,营建了万历初期的繁华,评价道:“神宗冲龄践阼,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国防方面。隆庆朝时,张居正鼎力支持北方边防最高长官宣大总督王崇古,对威胁明朝北疆最大的鞑靼俺答部,采取羁縻政策,封俺达为顺义王,开互市,换来了北部的和平。倭寇之患在嘉靖晚年已基本解决了,抗倭名将戚继光调到蓟州把守都城东北的门户,另一位名将李成梁出山海关,深入辽东取得数次大捷,东北基本平静,女真各部还在相互攻伐,努尔哈赤还没有登上历史的舞台,建州女真威胁十数年后才显露出来。财政方面。经过清丈法和一条鞭法的推行,全国统计上来新增耕地面积182万余顷,比原有耕地增加了35,自然税源也就增加了。万历五年帝国中央银库太仓库收银436万两,比11年前隆庆帝登基时201万两增加了一倍多,兵部管理的太仆寺当年的岁入银两也超过了400万两,京师仓库所存的粮食足够6年消费。民生方面。全国老百姓的生活基本安定,特别是江南一带民间经济十分活跃。张居正重用了潘季驯,于万历七年完成了黄河的治理和运河的疏通。吏治方面。随着考成法的推行,官员懒散推诿的毛病得到了很大的校正,行政效率大为提高,基本上实现了“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如果没有张居正变法带来的国力增强,很难想象他死去若干年后,万历朝能打赢宁夏平叛、播州平叛、援朝抗倭三次大规模战争。皇权制度使良臣悲剧无法避免这样一位为大明立下卓越功勋的人,却不能善终,并祸及子孙,其“谋国”与“谋身”不能两全的根本原因在哪里?笔者以为其根本原因是明朝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态使政治家在干一番大事业保护好自身和全家之间,有着不能解决的矛盾和冲突。这正是皇权制度到了明清时期僵化停滞、毫无出路的悲哀。无论是张居正,还是海瑞,这类起于民间的士人精英,他们无不希望能“治国平天下”,他们的理想亦是千千万万传统儒生的共同理想。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也使门第并不高贵的精英,如张居正、海瑞这类人有进入庙堂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
但在皇权制度下,这类精英要富民强国,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得君”。即碰到一个好皇帝,在明君的大力支持和信任下,励精图治。因此中国历史上凡是强盛时代,必有君臣和衷共济的佳话。如周公辅佐成王,李世民对待魏征,明宣宗对待“三杨”,所谓“得君行道”。然而皇帝是最靠不住的,中国历朝历代都在盼明君,可明君在一大帮昏君、暴君中乃属凤毛麟角。即使君王初期信任大臣,最终难免不会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如李斯、张居正等人的下场。对这点,张居正本人在生前已有预感,但为了江山社稷,他说出了“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的悲壮之言。在只能“得君”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抱负的政治生态下,政治家的安全和权利保障不依赖于制度而依赖于君王个人,因此风险很大。在这样的体制下,得圣眷时犯法违规亦可逍遥,失宠时则小毛病可能被找出来作为整肃的理由,荣辱生死系于君王个人。拿张居正本人来说,当年幼的万历帝以及皇帝生母慈圣太后充分信任他时,他拥有无人能比的权威,用霹雳手段清吏治、财政,得罪了一大帮既得利益者,但没谁敢公开挑战他。在这种除皇帝外没有谁能监督制约他的情况下,他必定会独断专行,必定会因权力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私利,有时连他自己也没法控制。比如他当国时,举国官僚相方设法巴结他远在湖北老家的父亲,他无可奈何。对他的奉承拍马更是花样百出,人性是有弱点的,让所有人都成为百毒莫浸的海瑞显然不现实。而皇帝信任他时,甚至默许、鼓励他以权谋私,比如他的三个儿子连续两届考中进士,其中有状元有榜眼。身为首辅的他在儿子参加殿试前向皇帝请求回避,不参加阅卷。皇帝明明白白告诉他,先生对社稷功劳太大,无以回报,只能看顾先生的子孙。然而,才过几年的功夫,皇帝动了整治他的心思,这些又被翻出来,全部成为惩罚张居正后代的理由。士大夫们“得君行道”的无奈与反醒余英时先生在一书中详细地分析了宋代和明代政治文化的差异。宋代是最优待士大夫的王朝,宋太祖命令后世子孙不许杀一个文臣。所以苏东坡尽管一贬再贬,其生活还是有保障的。王安石得到神宗的充分信任,厉行新法。即使新法被废除,王安石被罢相,他依然可以悠游于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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