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自思维,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读陵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且臣禀赋素弱,比年又以任重力微,积劳过虑,形神顿惫,血气早衰,逾七之龄,须发变白,自兹以往聪明智虑当日就错蒙,若不早自陈力,以致折足覆将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此又臣之大恐也。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驽力免于中蹶。这份奏疏的态度无疑坚决了不少,杨溥料想小皇帝这下会给出了答复。可他终究是低估了小皇帝的耐性,也不知是受到王振的指点,还是小皇帝有意体现一下自己明君的风范,愣是没有答应杨溥的请求,非但没答应,在看过奏疏后,亲颁手敕,命太监阮浪亲自送到了内阁,敕日:谕内阁大学士杨溥: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七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之意。钦此。”
按说到了这儿,知趣的人都会安心了,可杨溥却心知肚明,这不过小皇帝变相谋取名誉的一种手段而已,并非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当日夜里又写了一份奏疏送了进去,交之上两次语气上要哀婉许多。态度上也更坚决。
缕缕之哀,未回天听,忧愁抑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之!有如一旦溘先朝露,将令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哀鸣而不能已于言也。伏望皇上怜臣四十年年拮据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如此哀婉之语,谁都看得出杨溥之决心之大了,奈何小皇帝仿佛无动于衷。就是不答应。
一时之间,言官也纷纷出动,上的奏章竟多达三十余份,大意是杨溥不该如此不领皇上恩情,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皇上既没让你离开,你却执意要走,这是无君无父了。
哪只杨溥却对此不闻不问,奏疏一道一道的接着上,前前后后十几日,竟连上十二道奏章,请求退休。小皇帝也只好批准他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衔回乡养病。
接到圣旨的当日,杨溥竟是泪流满面,也顾不得外面言官喝骂,当众念了首陶渊明的,回去吧!田园都将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灵被躯壳所役使,那为什么悲愁失意?我明悟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但明白未发生的事尚可补救。我确实入了迷途,但不算太远,已觉悟如今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曾经的行为才是迷途。船在水面轻轻地飘荡着前进,轻快前行,风轻飘飞舞,吹起了衣袂翩翩。我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恨天亮的太慢。
当日听到这一番言语的言官大为气恼,连夜写好了奏章送到了通政司弹劾杨溥目无君父,大逆不道,当以严惩不贷,据说王先生也是这般说法,好在小皇帝总算还有点主见,只说了几句“几句牢骚而已,当不得真。”这番弹劾才就此作罢。
春日的阳光总是温暖的,照在人的身上说不出的舒坦,搁在往日,杨峥非得拉上大小姐、李嫣儿寻上一处阳光多,景色好,最好是水上的地方,煮上一杯上等的好茶,点上几盘时下最新鲜的瓜果点心,挑上几本可心的书,一家人晒着太阳,喝着茶汤,说些夫妻之间的笑话,再来一场可有可无的风流韵事,便是人间第一等乐事,但今日他显然是没有这么好运,从三日前,小皇帝同意了批准了杨溥的辞呈,今日便是杨溥离京返乡的日子,本来百官以为这只是杨溥以退为进的第一步,接下来必有巨大的反击,可等了三日不见杨大人丝毫的动作,慢慢接受这个事实,除了平日里关系要好的同仁来看看外,倒也没什么人来,官场上一切围着权势转,有了权便是深山野林那也是门庭若市,可一旦没了权,便是在闹市也无人问津,好在杨溥本就喜欢清净,这样最好不过了。
身为杨溥的好友,在这样的日子,杨峥自是要来送一送。
收拾好的书法显得空旷了许多,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射了进来,落了杨溥的脸上,映出了他脸上的从容与淡定,整个人也仿佛轻松了不少,他优雅的喝了一口茶汤,将吞入口中的茶叶片吧唧吧唧了两下,重新吐回了茶杯,才望着杨峥道:”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这么做草率了些?”
杨峥同样和了一口茶汤,摇头道:“大人还记得您老当时给我说的话么?”
杨溥一愣,道:“什么话?”
杨峥道:”记得刚入阁的那会儿,您对我说过,做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您柄权四十年了,位高权重早就成了百官心头一道坎,那些想着谋位的官儿恨你,想捞好处的官儿想杀你,而皇帝又防着你,你如履薄冰的位置了四十年,如今您老了,自然该这么做?”
杨溥忽的哈哈一笑,道:“老夫起先还担心自己就这幅担子丢给你有些不地道,怕你应付不了王振的手段,辜负了先帝,东里兄弟的一番期望,如今看来是老夫多虑了,你对官场看法,比老夫还清楚,老夫还担心什么。”
杨峥苦笑了声,道:“这不都是您老教的么?”
杨溥哈哈大笑道:“老夫教你治国,可没教你看官场?你少套帽子。”
杨峥听这老头的口吻当真是放下了,心头不免松了一口气,道:“大人还能玩笑,小弟就放心了。”
杨溥道:“老夫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老夫是真累了从今往后,朝廷就靠你了。”
杨峥道:“小弟怕您老这一走,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峥道:“如何应对这是你的事情,可不是老夫的事,不过老夫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若说还有一个人能把咱们这帮老臣带上正经道上,除了你没有别人。”
杨峥苦笑道:“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