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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2 / 2)

“往你借一个大烟泡,就一个,最后一个。”


大红喜收起绞眉的家什,懒散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蜡纸裹着的中药丸子似的东西,随手递给他,叹了一口气,“咳,你爹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多大的一个家业,一千多亩好地呢。都让他败坏啦。”停了停,又说,“回去告诉你爹,我也没有了,就剩这一丸了。”


离开二仙堂时,他还在杀问自己:大红喜会是他的亲妈吗?


正在炕上翻滚的父亲,从儿子手中抢过中药丸似的东西,几乎来不及把那层透明的蜡纸剥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滚动,也不再鬼哭狼嚎。这一夜,全家人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身做饭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起初,她疑心是儿子大便时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裤子上,可儿子醒来时,却说他跟本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当她去推醒丈夫,想问问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时,却发现丈夫这时浑身冰凉,硬得像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是叫儿子赶紧穿上衣服,帮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屎尿淋漓,恶臭熏人,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父亲的丧事是舅父帮忙操办的。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提起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里,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突然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原配是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按父亲的意思,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毒嫖中滚爬的丈夫典当得所剩无几,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可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必须靠不时的卖掉田产才能应付。妻子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就是这样过着半守寡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才停止了天天流泪。幸亏孩子挺听话,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除了被丈夫领到妓院一次,再没怎么惹她生气,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会重兴家业。


显然,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时,就中了秀才。发榜的那天,mǔ_zǐ 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那么俊俏。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mǔ_zǐ 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碗里的油耗尽了,四更天时,mǔ_zǐ 俩才躺下。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混浊的月光,儿子看见母亲的眼皮不时地眨巴着,而他自己也一直没睡,而且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那么兴奋,一点倦意都没有。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母亲给自己提高了劳作的指标,一天做完一双鞋,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两天做一双。谁也不知道,母亲是在为儿子积攒赶考的盘缠。


第一章(3)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秀才中第后,儿子就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钱,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母亲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开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闩上门,等待不可预测的恐怖降临。攻城是从上午八点开始的,先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炮声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跟着就是枪声和稀奇古怪的惨叫声。母亲浑身哆嗦着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酸菜缸把地窖口压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直到儿子觉得,就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一刀戳死了好受时,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一块儿进地窖时,母亲仍那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猫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三三两两地围观告示,低声嘀咕几句,就分开了,显然他们对谁当皇帝、当谁的子民并不感兴趣。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校,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叫声一样的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光辉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祈祷很快就应验了。冬天里,老毛子来。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浑身却长满了猪毛。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得到消息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了。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因为不长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就把过错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这让媒婆们挺犯难。最后城南客栈管房的刘寡妇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东城刘家大院外,三间门房里住着一家三口,是刚从黑龙江搬来的,操一口满腔儿,据说老爷子是松江团练副使,官秩六品,解甲到此安家,一个闺女,刚过二十,炕上地下没的说,劲儿好个人物。按说呢,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没有更合适的,无奈,两家相互交换了八字,三天后,刘寡妇再进甄家大门时,快活地击掌相庆,说李神仙给批了八字儿,是天合之作。


既然神仙都这么说,母亲也无二话,接下来就下了彩礼,订了亲,选了良辰吉日。为了筹措婚事,母亲不得不把一副金手镯、玛瑙镶金发簪典当出去,才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样,勉强没让外人笑话。问题出在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因为婚礼上从把新娘抱下轿子,用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带牵着新娘上堂叩拜,再引进洞房,一直到夜里掀掉新娘的大红盖头,新娘粉面桃腮上一双微眯着的笑眼,风情万种地冲他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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