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孩子间曾经流传过一种留长头发的办法,就是把外层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把里层的头发留长,而去学校的时候,就将里面长的头发用橡皮筋绑住,卷起来后用胶纸贴在头皮上,藏在外层的短头发里面。这样一到假期就可以拥有安慰自己的长头发,而这长头发是多么可笑,披在肩膀上的时候像被啃坏了的植物,更不用说每次撕胶纸的时候牵扯住头皮的疼痛,往往扯下一小把头发来。可是几乎每个女生都试过,乐此不疲地留着那么一小簇难看的长头发。而叫我感到最最恐慌的是,我的头发很多,但是规定不可修剪打薄,于是终日顶着巨大的一蓬头发,在体育课上跑步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会被头发压进跑道里去。
有哪个女孩子会在十几岁的时候,像我一样担心自己是一株蘑菇或者香菇呢。
山坡上的发廊很小,光临这里的都是口袋瘪瘪的学生,忡忡走进去就冲着门口的小姐说:“我想染头发,染个绿的行么?”小姐嘿嘿地笑,笑得弯下腰去,于是我把我剩下的那句“我要染个大葵花的颜色”给吞了下去。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过发廊,还以为所有的颜色只要想得到的都可以往头发上染,就好像是调色板一样。结果我们都染了红色,虽说是红色,看起来却是咖啡色的,于是老板为了安慰我们就说:“你们走到太阳底下去看看,就变成红色了。”
“但是在大城市里,有没有绿色的可以染呢?”忡忡依然孜孜不倦地问。
这就已经是很大的一笔钱了,过去在家门口的理发店里剪个头才两块钱,现在我们小心翼翼地想着口袋里面的钱,因为没有钱,却要染头发,所以特别自卑,就算是染不到自己喜欢的颜色也觉得是自己的错,而对于那个破烂发廊里的老板和伙计已经是非常感激了。我们还都剪了刘海儿,如果有更多的钱,我们肯定还会烫头发,然后打耳朵洞,在耳朵上打满洞。这种暴发户般的可怕心态却叫我们面对着镜子里面光鲜的姑娘雀跃起来。
我们走到太阳底下,骑着自行车,激动地望着彼此在光线里变幻着光泽的头发。
虽然没有钱,但是已经没有人可以管束我们,没有人可以用水龙头冲我们的头发,忡忡大声地说:“非得去大城市里找可以染绿头发的地方,非得去。”
忡忡时而骑到我的前面去,在上坡时弓着背拼命骑,在下坡路时我们俩同时松开脚踏板,向着树叶的遮蔽中滑翔而去,恨不得松开把手,恨不得把双手举过头顶并且大声地叫出来。树叶从我们的头顶和面颊掠过去,于是望着前面头发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忡忡,好像那个头发被水管子冲得乱七八糟的女孩,那个耷拉着湿领子的女孩又长出草绿色的头发来。
这令我相信,我终于可以抬起脚踩过那百般禁忌的残疾的岁月。
就是这条道路,从山坡底通往山坡顶两幢绿色宿舍楼的道路,我常常可以记得这条道路,它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我现在记不得山坡上那个了不起的水房里,有一个双腿笔直,小乳房,令人心旷神怡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我有一段时间总能在洗澡时遇见她,我们俩光着身体各自站在水房的一角里洗澡,唯一说过的话就是交换名字,所以我在那段日子里对这个名字是念念不忘的,因为她被我看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不仅因为笔直的双腿,还因为她在蒸汽里笑起来,眯着眼睛皱起脸蛋,像猫一样动人,我曾经赞叹她穿着细腿的牛仔裤和衬衫,斜挎着包走楼梯的模样,真正的迷人。但是就是记不得名字了,我回忆起关于她的很多细节,比如说她是历史系的,有一次晚自习时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注意到她刚洗过的湿头发,她的白色t恤里面有一根胸罩带子斜掉了。可是名字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我应该相信记忆带给我的破坏么?
我与忡忡认识时是一九九一年,我们十二岁,忡忡甚至言之凿凿地说是一九九一年的八月五日,那是我们刚刚去东面城市的初中里报到的日子,之后一待就是七年整。我的所有注册密码丢失时的提示问题都是:“你好朋友的名字是什么?”可以索取密码的回答就是:“忡忡。”因此我的密码被盗取过几次,信箱也被偷偷进入过,而我所做的只是重新更改密码,然后把索取密码的回答设置为:“chongchong。”我总是搞混淆很多事情,搞混淆银行账号,也根本弄不清所有的水电费账单,如若有人偷电或者盗用电话,我根本无法从账单上看出端倪来,我担心忘记,所以我用忡忡的名字做取回所有密码的钥匙,至少这样我自己是忘不掉的。
我们的友谊升华在我领着她抄近路去学校的日子里面,忡忡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盲,那时没有钱打车,她自己走路常常一绕弯子就绕好几站路。有个周末她在我家里做完图画课的功课,回自己家去,结果方向走反了,怎么走也走不到熟悉的地方去,她却还是执拗地往前面走,走到天黑,越走越慌才停下来,手里拎着的装颜料的塑料袋也破了个洞,颜料和笔一路走着全部掉光了,她因为紧张竟全然没有发觉。
所以我领着她抄近路,在各种有趣的小弄堂里拐来拐去,只用一半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各种目的地,她觉得神奇极了,无比兴奋。于是只要能够外出就要跟我在一块儿,我们几乎把东面城市的各种小路都走了个遍,并且花很便宜的钱就能够在那些小路的路边摊上吃到香喷喷的豆腐花和粉丝汤。唯一需要躲避的是那些陈旧小路上常见的死老鼠,忡忡本身是不怕老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会拽紧她的胳膊尖声大叫,触电一样跳起来逃开,最后忡忡被我折磨成跟机器猫一样畏惧老鼠的人,畏惧那些横陈在小路上,尾巴僵硬的阴影。但是我多么高兴,我从此不必再一个人走那些曲里拐弯儿的小路,小心翼翼地一个人面对死老鼠。
我们的友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被人嘲笑,因为过于亲密,几乎形影不离,他们对此摆出指责和敌视的姿态,偷偷地诋毁我们是女生爱女生。在当时闭塞的中学时代,这种诋毁带来的震撼是多么的剧烈,染头发会被惩罚,男生与女生牵手会被记大过,更不用说是这样的诋毁了,可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根本不太清楚伤害是什么,只当是对于这种女生间疯狂的亲密关系的嫉妒,我们甚至为这种嫉妒沾沾自喜。其实我根本就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叫两个完全不相同的小女孩选择彼此,走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有一天我用飞一样的速度帮矮小的忡忡收下所有挂在高处的衣服,她拖着我的胳膊说:“我根本就离不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