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车座上。“水……水……”伤兵嗫嚅着。南天明给他灌了几口水。待伤兵缓过气来,南天明问道:“南苑军营的?”听到这句话,罗卿卿心里猛地抽紧,记着东风哥说他在南苑军营参加军训团。士兵点了点头。南天明又问道:“那边怎么样?”“我们腹背受敌,敌人太多。我们一个班冲出来,就剩下我。”
这时,天上又飞过两架轰炸机。严明海吩咐司机道:“要去躲躲了。”
把汽车开进庄稼地,藏好。几个人下了车,走进村边的农户。一进门,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军容不整,狼狈不堪,显见也是刚突围出来的官兵。
“东风哥!”罗卿卿突然冲过去,一把抱住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号啕大哭起来。
瞿东风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卿卿,也激动地一把搂紧她。
“东风哥……疼吗?”罗卿卿哭着,摸着瞿东风的戎装,立刻粘了满手的血。
“不碍事。大都是敌人的血。”
“中队长!”刚才被南天明救到车上的士兵,挣扎到瞿东风面前,立正行了个军礼。即刻体力不支,“扑通”跌跪到地上。一面艰难地喘气,一面把枪支,大刀,子弹和手榴弹摆到地上,示意他没有丢失一件武器。
“好!好样的!”瞿东风放开卿卿,走到士兵面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轰隆”一声炸响。头顶上盘旋的飞机扔下炸弹。抬头,天空又多了好几架飞机,开始对村庄低空扫射。子弹击得屋顶砖瓦四处横飞。
“快!”瞿东风抓住卿卿的胳膊,一脚踢开地窖的盖门,他把她打横一抱,跳进去。
把卿卿放在地窖里,瞿东风回身攀上木梯。
罗卿卿从地上滚起来,抱住踩在梯子上的军靴:“东风哥,不走!”
“中队长!”外面响起士兵的呼喊。
瞿东风低头,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要活着。”说罢,牙关一咬,腿上使了把力,踹开抱住军靴的手,噔噔攀上梯子。
地窖上面又跳进几个人。
“东风哥——东风哥——”罗卿卿抓住梯子,也想攀上去。身后被人一把抱住腰,硬扯了回来。罗卿卿在南天明怀里哭喊挣扎。南天明紧绷住脸,喝斥道:“没听到,他要你活着吗!”
南天明的一声喝斥让几近疯狂的罗卿卿突然安静下来。她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大眼睛象失了神,木呆呆的。只有嘴唇翕张,仍然不停地念着“东风哥……东风哥……”
南天明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看她的样子是吓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放到手帕中央,递给她。
她一眼不看他手里的糖果,空洞的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两颗泪珠子,盯着空荡荡的梯子,固执地念着:东风哥。
南天明收回糖果,摇了摇头:“桀骜不驯的小猫。”
少女含笑寻香来
四年后。
几番征伐混战,炮火烽烟里略微现出一点儿安定的端倪。
金陵作为一国首都,虽然总统府建得堂皇华丽,而总统换届犹如走马,四年换了七届。国家实际的权力分别落在四大集团军手里。
四大集团军之中,以华北瞿家军的势力范围最广。只是瞿东风的父亲瞿正朴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又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拼过一场恶战,致使瞿家军成为四个集团军里唯一不依靠外国人支持的jūn_duì 。固然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只是没有洋枪洋炮洋技术的支持,也大大消减了瞿家军的实力。
较之几代人雄踞华北的瞿家军,罗臣刚带领的东南集团军是后起之秀,虽然人数不众,地域不广,但是一面有西洋人的暗地支持,一面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扶植新总统,便隐隐带出挟天子已令诸侯的走势。
金陵的春天,便在这片波谲云诡、龙争虎斗里,悄然而至。
坐落在金陵凤凰台不远处的罗府,表面上象戒备森严的堡垒,实际上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艺术精品。雕饰精美的大理石墙面,花园里随处可见的西欧神话的雕像,让人不由错觉好像置身在正流行着复古思潮的罗马街头。而,房舍和庭院透着的那种和谐文温之美,又让人不禁联想起江南园林的优雅。
初春的午后,墙内墙外都是雨后的鹅黄新绿。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丘比特站在花园的喷泉上,挥着手里小箭,似乎想射中喷泉反射出的七彩光影。阳光带着鸟鸣、透过白色纱帘,投进一室明媚。窗后,是一张比初春阳光更明媚的少女的脸。
罗卿卿捋了捋被窗外微风吹乱的短发,从金胎珐琅盒里捏出一颗果糖。慢慢剥去湖蓝色的糖纸,蓦然间,觉得好像剥去一层岁月,露出藏在往昔深处的那一点甜。
甜,对她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四年里,她是罗府里的金枝玉叶,只要她想,自然能尝遍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的糖果,可是,有一种固执,就是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藤蔓,好像剪不断、理还乱似的。就是那么固执地坚持,所有尝过的糖果,都没有当年、瞿东风从福怡楼糖果铺买给她的那颗甜。
记得,庙里的师傅说过,时间是水,往事是茶,再刻骨铭心也会被岁月冲淡的。可是,难道四年的时间还不算长?有些事为什么总也冲不淡,挥不去。比如,她对那颗糖果的喜爱,四年之后,还是固执如初。比如,南天明手背上的伤,四年之后还是不能恢复如初,让她一看到那道疤痕,就想起他们初见时,她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原来小馋猫躲在这里偷吃糖果。”房门口传来一声戏谑。
南天明抄着手、斜倚在门口,脸上戴着化妆舞会的面具。面具是一张畸形扭曲的脸,是南天明让卿卿照着法国小说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的样子画的。
罗卿卿看着戴着面具的南天明,忍不住一笑:“戴着这么丑的脸,今天的舞会,你这位白马王子总不会被各界名媛围攻了吧。”
南天明走到画板前,抄起画笔,蘸起银白色,在敲钟人的面孔点了一大滴“眼泪”。
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对着镜子里滑稽又悲伤的面具、用西文念出英国剧作家的诗句:
“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罗卿卿抬起眼:“你好象决定了什么?”
南天明轻描淡写地回答:“出洋留学。”
“出洋……学什么?”
“军事理论。”
罗卿卿轻笑了一下:“浪子要会回头了。南伯伯一定很高兴。”
南天明侧过头,看着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在花砖地面投下的光影,隔了一会儿,问道:“想跟我一起去吗?”
南天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罗卿卿努力看着他的脸,奢望他把面具拿下来,让她看清他此刻真实的表情。可是,转即、她便放弃了这种想法。收回目光,看着窗外的流光。夕阳开始渐渐聚拢,浓烈如火的色彩渲染着倦鸟归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