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答是,正欲带女孩离开,西北方向的小径上,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婆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跪在赵祯和梅昭仪面前,“官家饶命啊!小的是万春阁当差的李氏,没有照看好小公主,罪该万死!”
“小公主?”赵祯蹙眉惊问。
“是的。这是七月新故的尹美人所生的小公主,今年十岁。小公主平时从不出万春阁半步的,今儿是因为这风筝,她才违了制”
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她呆滞的目光落在断骨的风筝上,并不理会近处因她而生的纠缠。“小公主”这个名号她已经听了十年,却从未了解过这个称谓的分量。
但李氏一番话让赵祯理出了眉目。他依稀记得李氏所称尹美人闺名晓蝶,出身贫寒,幼年卖身戏班,成了汴梁名伶。十二年前太后舍弃赵祯中意的张氏而立开国将军郭崇的孙女为后,赵祯一气之下将偶然邂逅的尹晓蝶带进宫,从此流连万春阁。只是年轻的皇后不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亲自将尹晓蝶册为美人。而尹晓蝶除了青春美貌外,举止粗鄙,不识诗文,每次圣驾光临万春阁,不是请赏便是为家人讨要官职,从不关心赵祯的烦恼。时间一长,赵祯对皇后歉疚日深,对尹晓蝶却有了倦意,后来尹美人的父兄惹出人命官司,赵祯盛怒斩了尹家父子,从此再不踏足万春阁。
当年带尹氏入宫,一是留恋美色,二是和太后怄气,两人谈不上有太多感情。只是十年匆匆,他不承想她已经亡故,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赵祯顿时心生愧疚,指着这个干干瘦瘦的小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婆子说:“她没有什么名字。因为喜欢这个纸风筝,尹娘子有时候就叫她风筝。”
“风筝?”赵祯思忖道,这算是什么名字?
一旁的梅昭仪连忙弯腰扶起小公主,正欲为她拍净身上尘土,小公主却猛地推开她,风一般地向着万春阁的方向逃去。赵祯见状重重地叹了口气。梅昭仪本就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声叹气更是给了她一个准确的信号,她立刻上前跪下请命道:“官家,请恩准臣妾1到万春阁看看小公主,她年纪小且热孝在身,一个人可不行啊!”
宫中娘子本就有收养良家女为养女的习俗,何况真正的金枝玉叶。当天晚上,赵祯下了恩旨,小公主迁往庆云殿由梅昭仪照料,万春阁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先前为公主请命的李嬷嬷最为欢喜,忙进忙出帮公主打点随身物用。万春阁的从七品主事宫女海棠却惴惴不安。这十年来,失宠的尹美人脾气暴躁,万春阁的下人动辄得咎,大家早不当她是主子,更没把这小公主放在眼里。如今圣恩沐照,落难凤凰就要飞黄腾达,海棠真是悔不当初。
众人各怀心事,小公主一如既往,伏在院子里的古井旁静静种她的茶花。两年前,这个古怪的小公主一夜间迷上了茶花,时常问宫人索要花种。宫人便送她普通的月季或杂草种子,诓骗她从尹美人那里偷金银首饰供他们喝酒赌博,为此小公主没少挨尹美人打骂。
即使如此,小公主仍旧心甘情愿地用珠钗首饰换回花种。长不成茶花的,她连根拔掉。日复一日,万春阁里的宫人都认定她脑子有点问题,犯下偷鸡摸狗的事也不时赖到她的头上。这会儿见风向变了,这些人才轮番前来赔笑,为的是让她跟庆云殿的梅昭仪说个情,把他们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小公主浑身沾满稀泥,蜷在水井旁侍弄着花儿,不拒绝,也不答话。
十年了。万春阁里的家居用品已经破旧,首饰也早已败光,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庆云殿来的领头宫女笙平便带着小公主回庆云殿复命。小公主抱着她那个旧得掉漆的红木匣子和黑鸟风筝,就这么告别了万春阁。
庆云殿西侧的朱紫阁已经收拾妥当。朱紫阁在万春阁的南面,日照充足,宽敞明亮,屋前屋后的花园也要比万春阁大上一倍。
小公主站在室外的深褐色照壁旁,雪白而瘦小的脖颈下挂着宽硕的深蓝色短襦长裙,仿若一瓣随时会在阳光下融化的雪花。宫人走,她便走,宫人停,她便停。梅昭仪正要过去招呼她,她却低着头,径直进屋去了。
朱紫阁在庆云殿的西侧,正统建制,一应不缺。庭院中的石砌类小山丘外围着白玉花槛,槛下一口石栏古井,两三百步长的曲折回廊接着红柱金顶的松亭,廊下一泓清池,亭旁几株梅树,雅致而不奢华,薄显皇家格致。
小公主怀抱着那个匣子,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离回廊很近,却并未挨着。她的神情仍旧和之前在花园时一样,漠然沉闷,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容易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心,但是眼前这个女孩却有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力量,从外貌到性情,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梅昭仪看着她,心里直打鼓。
“以后你就住这里了。这些都是官家赏赐的,这可是很大的荣耀,他很少亲自给儿女们置办这些的。”梅昭仪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和善些,“我猜你在万春阁住惯了,那里的宫女婆子有你喜欢的,就带两个过来,我赶明儿就跟皇后禀报去。”
万春阁里的旧事是不能带到外面来的。小公主踌躇片刻后,目光从远处移回来,没有说话。
梅昭仪并没有太惊讶。万春阁疏于管理,小公主又如此寡言,没有亲近的人也不出意料。她便又说:“若是没喜欢的,以后我就将笙平拨给你。这丫头是我从家里带进来的,心最细,哪儿不妥当了或是缺了什么就跟她说。”
小公主点了点头。
梅昭仪将她领进了卧房。屋子并不比她在万春阁的房间大许多,但陈设装饰却是云泥之别。彩纹流苏珍珠帐、木兰青花绫丝锦被、丹凤衔珠铜灯、蜻蜓点水纹枕、螺壳饰云鹭烟水枕屏、朱褐锦缬地衣小公主看得眼花缭乱。
第二天早朝刚过,赵祯的銮驾便到了庆云殿。梅昭仪有备在先,并不失礼节,只是小公主始终令她惴惴不安。这基本的请安礼仪她差人教了三遍,自己又亲自教导了一遍,她却纹丝不动。御驾已经到朱紫阁外,梅昭仪匆匆迎了出去,“官家万福!”
话说着,前院已经跪倒了一片。梅昭仪忐忑回顾,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公主已经和众人一起伏身参拜,瘦小的身躯近乎隐没在人群里。
赵祯刚刚从垂拱殿回来,目光在人群中寻得小公主后即健步上前。一束光影在跟前投下,小公主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墨色的眼眸凝望着他。
赵祯心里顿时一颤。十年前,戏台上的尹晓蝶眼波流转,眼前这双眼眸有着同样清丽的轮廓,却像笼着寒烟、漂着枯叶的一片静湖,丝毫没有那般柔情。
这是他的女儿,血肉相连的女儿。他努力克服自己的陌生感,犹豫再三后终于伸手搀扶起她。
“这是娘子亲手梳的头吗?”赵祯没有立刻对小公主说话,而是指着她的头饰和服裳,饶有兴趣地问她身后的梅昭仪。梅昭仪对发饰服裳都颇有心得,尤擅落梅妆。小公主的浅螺黛、淡胭脂与她的燕钗垂髫正是相宜,都出自她的巧手。
“是的,官家。”梅昭仪欢喜地答道,“这是臣妾少女时代的发式和妆容。臣妾没有女儿,一直也用不上。如今托官家的福,献丑了。”
赵祯微笑着点头说:“娘子哪里话。你这一双手巧夺天工,即便顽石也能雕成美玉。这孩子时运不好,日后就拜托你替我多多补偿吧!”说罢,他回身吩咐阎文应道:“今日在庆云殿用膳。待四皇子下课后,也传他过来。”
赵祯很少在各宫用午膳,这实在是天大的荣宠。梅昭仪喜出望外,立刻吩咐宫人去办理。
晌午十分,庆云殿下宴。赵祯、梅昭仪、四皇子和小公主依次坐定。国朝历代帝王不事铺张,这天循例上了家宴的六菜二羹汤。尚食试验菜肴后,赵祯举箸,继而轮到梅昭仪和四皇子。轮到小公主了,她的目光却在那几道菜肴上流连,若有所思。
“你看什么呢?”四皇子好奇地问道。
小公主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