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大清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纪昀继续往下看,越看下去越是心惊肉跳。大唐对于清政府对其移民的配合程度,做了极为细致的要求。清政府从朝廷到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义务,做怎样的配合,都写得明明白白。更让纪昀恐慌的是,他找遍了所有的条文,没有找到大唐对这些工作进行资助的条款,而只看到了一条,清政府对移民事务的配合而产生的经费自理。
虽说以前唐清之间的移民事务,清廷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自理经费的,但是从移民的运输到官员办差等等花费,实际上是由大唐方面出资的,而现在大唐不仅要求清政府成立专门的机构协助大唐移民局进行移民工作,而且还要求这个机构的花费由清廷自己买单。
纪昀不太清楚大唐这些年在移民上花了多少钱,但是一个简单认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比大唐军事投入多得多。大唐铁军已经强到如斯地步,那么移民投入的钱更多,那将是如何恐怖的一个数字。毕竟纪昀隐约知道,大唐的财政收入,数十倍国。
即便纪昀不愿意相信,但是唐人的骄傲是写在自己的脸上的,唐人的阔绰也是能看得见的。
清廷的配合也许不会支出到大唐花费金额那个量级,但仅是一个零头的话,也会给大清产生巨大的负担。这个投入不会给清廷带来任何的实质回报,反而会导致大清国持续性缓慢失血。纪昀知道这是极为疯狂的,本能就想拒绝。
坐在那儿的朱永芳似乎看穿了纪昀的表情变化,他在沙发里,也没有直起身子,表情仍旧是那么淡漠,他说了一句话:“大学士,我们唐人不擅长谈判,我们只懂讲两个字,一个是好,一个是不。”
纪昀听着他的话,如坠冰窟,这个儒雅的男人即便是没有说任何明着威胁的话,但他那副漫不经心似的表情,还有那轻柔柔的话,都让纪昀顿感无力。清廷如果说同意条约,那么朱永芳就会代表唐人说好;清廷如果说不同意条约,那么朱永芳就说不。除了这两种之外,再没有别的选项。
也就是,大唐不谈判,你们或者接受,或者不接受,就这样。
接受了这条约没什么好讲的,那么如果不接受,纪昀忍不住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十二年前,现在坐上了大唐总统之位的那个男人亲手把一代英主从龙椅上拉了下来,扔到了海外的岛屿上去养老,一文不名。能做一次,自然就能做第二次,唐军就在城外,华北新军无作战意志,而禁卫军又不堪一用。甚至纪昀都能猜到,朝廷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唐人的暗桩。有些人是拿着唐人好处的,有些人则是趋炎附势的,兴许不用唐军区攻城,就有哪个自认有眼力的把城门打开了。
纪昀的腰不由微微弯了一下,他年纪很大了,坐在沙发里很舒服,刚才看那条约直了好一会儿,这会儿也许是累了,不由微微贴近了那柔软的椅背,这让他感觉到似乎轻松了些许。
这个面积不算太大的会客厅金碧辉煌的,水晶的大吊灯,即便是在白日也照耀着璀璨的光芒,有着繁复而充满美感的地毯,带有浓厚中国传统特征又充满唐人简洁明快审美观的实木家具,从会客厅的一应陈设,似乎都能感觉出一种奢华。或者更精确地说那是一种真正的富贵,带有强烈自信的富贵,这房间昭示着布置者和主人的气场,那种气场此刻十分得压人。纪昀一个老头枯坐于那里,觉得自己身上净是难闻的陈腐气和晦暗的色,被那冉冉亮丽的金光和新而贵的气场,拘束而压制着。
纪昀很不想呆在这里。
少年时,他对于大清国充满了万丈豪情,科场得意仕途顺达,纪昀那时候是个奴才,填词写文的奴才,却觉得自己的腰板子很直,气息很尊贵。现在的纪昀,没有那股气了。即便他已经不再跪,也不自称奴才了。
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丢掉的那股气。也许是步入中年时,也许是第一次遇到坎坷时。不过他琢磨了一会儿,终究确定,那股气丢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城破了。
从那开始,有人不留辫子了,朝服改了模样,大人们不再见上官和皇上就下跪了,城里有了电灯,大人们出行有了小轿车。好像一切都变得更好了,很多官员满足于自己地位的提高,更加努力地在钻营着,包括他纪昀自己。
那时候他就很清楚的知道,城破了是一个新的机会,一个让满朝汉族文官抬起头,扬眉吐气的机会。
但是今时今日,纪昀攥着那厚厚的一摞条约纸文,被那琉璃吊灯照耀着,恍然间发觉了一件事。
十二年前,城破了,国也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