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随母亲走出了家门,两把黑伞在雨中舒展开来。瘦小的母亲走在前面,使儿子心里涌上一股怜悯之意。这时候4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每晚梦语不止,而且还知道这梦语给院中所有人家都笼罩上了什么,所以她脸上的神色与她那黑色长裤一样阴沉,然而她却背着一只鲜艳的红色书包。司机觉得她异常美丽。但是3的孙儿的目光破坏了司机对她的注视,尽管司机知道他的目光并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司机无法忍受他的目光对自己的搜查。司机想起了他与他祖母那一层神秘的关系,司机的目光从4脸上匆忙移开以后,又从7的窗户上飘过,他隐约看到7的妻子坐在床沿上的一团黑影。然后司机走到了院外。他听到4在身后的脚步声,在那清脆的声音里,司机感到走在前面的母亲的脚步就显得迟钝了。瞎子坐到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阴雨使他和那条街道一样湿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遗弃在一个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后,他坐在了这里。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在这里来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和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将年轻时的放荡经历全部告诉了瞎子,他告诉他手触摸在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手放在面粉上的感觉一样。后来,瞎子就坐到这里来了。但起先瞎子并不是每日都来这里,只是有一日他听到了4的声音以后,他才日日坐到了这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有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第一次听到4的声音。4只是十分平常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但是她的声音却像一股风一样吹入了瞎子的内心,那声音像水果一样甘美,向瞎子飘来时仿佛滴下了几颗水珠。4的突出的声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难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这里来了,瞎子每次听到4的声音时都将颤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4的声音了。司机和接生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听到了雨鞋踩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根据雨鞋的声响,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走去的方向。可是4紧接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在这个人的嗓子里有着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司机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伞,像母亲那样搁在地上。然后他们通过长长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进入司机视线的是五只凶狠的公鸡,然后司机看到了一个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现在站起来并且转身朝他走来,这使司机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地从他身旁经过,深夜的那个梦此刻清晰地再现了。他奇怪母亲竟然对刚才这一幕毫不在意。他听到母亲将那个梦告诉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并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机的生辰八字,经过一番喃喃低语后,算命先生告诉接生婆:
你儿子现在一只脚还在生处,另一只脚却踩进死里了。
司机听到母亲问:怎样才能抽出那只脚?
无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只脚也踩进死里。算命先生说: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将卡车停下来。司机看到母亲的右手插入了口袋,然后取出一元钱递了过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里。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是肌肉皮肤消失以后剩下的白骨。
司机梦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现的两日后再次出现。那时候司机驾驶着蓝颜色的卡车在盘山公路上,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他通过敞开的车窗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砖瓦堆在那里。
灰衣女人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沿着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风使她的衣服改变了原有的形状。
因为阴天的缘故,司机没有一下子辨认出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虽然很远他就发现了她,但是那件衣服仿佛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没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车接近灰衣女人时,司机才蓦然醒悟,当他踩住刹车时,卡车已经超过了灰衣女人。
然而当司机跳下卡车时,灰衣女人从卡车的右侧飘然出现,司机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同时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个灰衣女人,正是两日前在算命先生处所遇到的。尽管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但却没有吹散她脸上阴沉的神色,她朝司机迎面走来,使司机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司机伸出双手拦住她,他告诉她,他愿意出二十元钱买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司机的举动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当司机递过来二十元钱时,她还是脱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脱下上衣以后,里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暴露无遗了。司机接过衣服时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从死人身上刚刚剥下。这个感觉使他的某种预兆得以证实。他将衣服铺在卡车右侧的前轮下面,然后上车发动了汽车,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着他。卡车车轮就从衣服上面辗转了过去。女人一闪消失了。但司机又立刻在反光镜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镜中的形象显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然而直到卡车驰入小城时,司机仍然没能在脑中摆脱她——她穿着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点飘动似的走着。但是司机已经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经替他承受了灾难。
6在那个阴雨之晨,依然像往常那样起床很早,他要去江边钓鱼。还在他第一个女儿出生时,他就有了这个习惯,他妻子为他生下第七个女儿后便魂归西天。他很难忘记妻子在临死前脸上的神色,那神色里有着明显的妒嫉。多年之后,他的七个女儿已经不再成为累赘,已经变为财富。这时候他再回想妻子临死时的神态时,似乎有所领悟了。他以每个三千元的代价将前面六个女儿卖到了天南海北。卖出去的女儿中只有三女儿曾来过一封信,那是一封诉说苦难和怀念以往的
6十分吃力地读完了这封信,然后就十分随便地将信往桌子上一扔。后来这封信就消失了。6也没有去寻找,他在读完信的同时,就将此信彻底遗忘。事实上那封信一直被6的第七个女儿收藏着。在6起床的时候,他女儿也醒了。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近来恶梦缠身,一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屡屡在她梦中出现,那个男子总是张牙舞爪地向她走来,当他抓住她的手时,她感到无力反抗。这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她在现实里见到过六次,每次他离开时,她便有一个姐姐从此消失。如今他屡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一种不祥的预兆便笼罩了她。显然她从三姐的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后,而且这个以后正一日近似一日地来到她身旁。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她看到自己被那个羊皮茄克拖着行走在一片茫茫之中。
她听到父亲起床时踢倒了一只凳子,然后父亲拖着胶鞋叭哒叭哒地走出了卧室,她知道他正走向那扇门,门角落里放着他的鱼竿。他咳嗽着走出了家门,那声音像是一场阵雨。咳嗽声在渐渐远去,然而咳嗽声远去以后并没有在她耳边消失。6来到户外时,天色依旧漆黑一片,街上只有几只昏暗的路灯,蒙蒙细雨从浅青色的灯光里潇潇飘落,仿佛是很多萤火虫在倾泻下来。他来到江边时,江水在黑色里流动泛出了点点光亮,蒙蒙细雨使他感到四周都在一片烟雾笼罩下。借着街道那边隐约飘来的亮光,他发现江岸上已经坐着两个垂钓的人。那两人紧挨在一起,看去如同是连结在一起。他心里感到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