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分得的三亩半水地和五亩旱地,前后分三次转卖到鹿子霖名下,那八亩半水旱地里有二亩天字地一亩半时字地三亩利字地二亩人字地。八亩半地所卖的银元,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亩天字地的所得,临到最后卖那二亩人字地的时候,孝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白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诿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地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箍住我要卖地,日后我实在跟你爸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地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去……”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在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只是价钱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地和卖粮的主家交谈着,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着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跟他的事,跟我没啥交涉。”鹿子霖更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白嘉轩冷笑一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色来了。鹿子霖不露声色地在想,你顶我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摞银元码到炕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日子长着哩!”孝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日后啥事都甭问甭管。”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她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你倒管起我来了?”媳妇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婊子钻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炕上一人一咬 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一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裆里,抓下一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嘶骂了,迅即像拖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子上贱卖了,屋里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不起来。她的脸上留着一坨坨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对阿公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的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日头把后窗照得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过门房明间走到院庭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拢梳一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进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儿没想过我会饿死……”白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拔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来。白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摞在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像男人一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肚儿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笫上的事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日个入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血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候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于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的弟弟前来吊孝入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干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锅里捞面浇臊子蹲在台阶上大咥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而根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馑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一方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