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换了个坐姿,竟是丝毫不加回避地望进了乐琰眼中,他年纪已老,但一双眼还极为有神,炯炯地似乎要看进乐琰心底,两人又沉默了一会,他才轻声道,“天道无情,微臣以为娘娘早已看透了这其中的道理。”
“不错,虚名与我,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不论是红薯也好,刘瑾也好,我要的只是结果,谁占了功劳去,我并不在乎。”乐琰挺直身躯傲然道,“百姓念不念我的好,宰辅,我是真无所谓。”
“那……娘娘做这些事,为的是什么呢。”李东阳轻声问道,满面的皱纹缩在一起,显得一脸苦相,这个力挽狂澜,在正德初年为士大夫中流砥柱的老人,似乎已经快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只不过是说上几句话,便已经露出了疲态。
乐琰微微冷笑,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轻声道,“为了未来,为了百年后,两百年后,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中国……也为了我自己,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除暴安良的愿望,只是那些人身为蝼蚁,有心无力。乐琰忝为天下之母,愿为天下人铲除刘瑾,这,本也就是我的职责。”
李东阳眉头一展,吃力地起身跪了下去,“李东阳为天下人谢娘娘慈悲!”
乐琰忙亲手扶李东阳起身,笑道,“阁老不必如此,换作哪个有良心的人在我的位置上,都要做这个想头。要灭刘瑾,对你们而言,难在分宠,对我而言,却是难在爪牙喉舌,我原本指望的是杨学士,想在最后关头,找阁老来痛陈厉害,不想阁老已是心有成算了。”
她说的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她与李东阳的对话,因为两人地位相当,一个是文臣领袖,一个是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像她与杨廷和那般直接,但意思却很相近,李东阳到底是想知道乐琰的动机,而乐琰也给了他一个最为冠冕堂皇的动机——要知道像李东阳这样的经年大儒,在最困难的时候固然会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但如果乐琰喊不出什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在刘瑾倒台后如果还想再寻求与他的合作,难度就高了点。而乐琰的这几句话,正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太监这个特殊的政治群体所占据的优势:他们拥有参政的权力,也拥有君王的宠爱。
刘瑾之所以忌讳乐琰,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或许是有他们的私人恩怨在作祟,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这点:老太监的政治觉悟不低,他知道自己立身的根本就是皇帝的宠爱,从这点来说,刘瑾才是乐琰最大的情敌,他是见
98、李东阳的智
不得后宫中出现另一个能和他分庭抗礼的存在的。而这也是他与乐琰最深的矛盾,乐琰一面想要为国为民除掉日益失控的刘瑾,一面,也是因为刘瑾的做法犯了她的大忌,才让乐琰在怀孕的敏感时刻选择出手,她已经委屈得太久,不愿意再等下去了。这里头的委屈,李东阳就算不能全都吃透,但揣摩出几分还是能做到的,他这样宦海沉浮多年的宰相,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在与乐琰合作之前,早就对乐琰的意图与动机作出种种分析——他最在乎的反而并不是与女眷合作的恶名,对于李东阳来说,名声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为了在正德朝存活下来,寻找反击的契机,他已经忍受了无数人的谩骂,如乐琰一般,在后世留下什么记载,已经不是他会在意的事。
“娘娘说得不错,”李东阳收回思绪,淡淡地应道,“除刘瑾,难也难,简单,却也极为简单。时机一到,不过是一刀的事,不过,在此事上,老朽也只得听凭娘娘的调遣安排。”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可以帮忙,但最得罪人的杀刘瑾一事,是要乐琰自己来做的,乐琰也很清楚,杨一清与张永大费周章地告刘瑾,无非就是害怕失去圣心,没有扳倒刘瑾,反而自己惹了一身骚。但对于现在身怀免死金牌的她来说,这个隐忧却是基本不存在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隐隐的兴奋与紧张,倾身说道,“说到底,刘瑾不过是个阉奴,他能飞扬跋扈,仗着的无非就是皇上的宠爱,如今本宫恃宠而骄,要动他倒也不难的,皇上现在的心,可都全在本宫身上。只是李阁老要知道,本宫也冒着风险,皇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若是事后本宫失宠,朝中的舆论,可就要阁老周全了。”
李东阳审视着乐琰细致美艳的容颜,不禁暗叹了口气,由衷道,“娘娘若是男子,老夫也就能放得下心告老还乡了!”
“我若是男子,此刻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个小官呢,哪来的福分侍奉君前。”乐琰自叹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但李东阳这样一说,她反倒不开心起来。“就算朱厚照有那个心思宠爱我,没有肚子里的这块肉,又怎么能和刘瑾斗?”
李东阳被她直白言语逗得莞尔起来,“既然如此,娘娘又何必惧怕失宠,皇上现在唯一的子嗣,可孕育在您腹中呢。”
乐琰叹了口气,晓得古人的思维,终究是和她的有些差异,女子专宠的心思当然是古今通用。但古人如李东阳,便觉得朱厚照在这段时间内另寻女子来满足色欲,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乐琰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朱厚照对她不闻不问,甚而报复性地宠爱上别人,也不过都是一时的挫折,孩子出世后她就有了依靠,大把时间大
98、李东阳的智
把借口重新得宠。但她想要的,她心中的完美结局乃是另一番景象,只是这结果能否实现,看的并非是她,而是朱厚照。
她再叹了口气,把此事推开一边,道,“我就是这样烈性,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委曲求全。不过,这终究是我与皇上的私事,阁老就不必过于担心了,三日后是冬至,张彩等众人,都要随皇上到天坛去,我会将刘瑾留下来。自有人为阁老报信,到时候,还请阁老见机行事,周全则个,别被张彩等人看破就是了。”
李东阳郑重许诺,两人再度沉默了一会,乐琰方才起身道,“不论事成不成,我都会记得阁老的情谊。唉,若是皇上的性子能再沉稳些,又何至于此呢。只希望腹中若是个男娃,千万别像父亲。”
“陛下是人中龙凤,或许再过几年,会好得多吧。”李东阳也只能这样说了。乐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道,“他这个性子,这辈子能改?唉……若他不是皇帝,天下谁不喜欢他?可惜他是天子,是皇上,若不能为天下人委屈自己,便只得让天下